第45章

發佈時間: 2024-12-17 14:36: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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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翌日, 為了保住自己的錢罐子,顧春信守承諾,一早就過到涼雲水榭。

吃過早飯後, 李崇琰回主院去取東西,瞌睡兮兮的顧春便環臂靠在廊柱旁等他, 眼神發木地仰頭望著院中的樹梢神遊。

雲安瀾和氣地邀請同來的兩名姑娘一道出門走走,那兩名姑娘對此大搖其頭, 神色頗為複雜。

身後的說話聲讓顧春回魂, 扭頭就見那兩名姑娘略帶驚懼對著雲安瀾只顧搖頭,便好奇地站直了身,湊近了侯在廊下的燕臨,低聲問道:「她倆怎麼了?」

郡主就問了一句「要不要一道出去走走」,怎麼嚇成那副模樣?

燕臨摸摸鼻子,略斟酌了一下措辭,才垂下脖子以同樣小的音量回道:「在中原,若家中主事的男子沒同意, 女子是不能隨意出門的……否則便不合新學所倡的良家之道。」

顯然那兩名姑娘認為, 雲安瀾雖是郡主, 但畢竟同為女子, 在李崇琰沒發話的前提下問她們要不要出去, 這是離經叛道之事。

新學尊男卑女、崇文鄙武。它告訴世人, 女子生而就低男子一頭,尋個好夫婿,相夫教子, 守住後宅那四方天地,才是身為女子最揚眉吐氣的功業。

至於讀書、習武、出仕、從戎,那些全不是身為女子的正道。

最可怕的是,在新學數代人的宣揚之下,許多姑娘將承寵、生子視為至高榮耀,對新學所言「私自出門拋頭露面的女子於德行有虧」深以為然。

聽得燕臨所言,顧春暗暗嘖舌,卻不知自己與燕臨熟稔地湊在一起說小話的姿態,在那兩名姑娘的眼中更加驚世駭俗。

不過百年時間,新學已不動聲色地將曾經也執戈奮起、同以血肉鑄大縉山河的女子打壓成父權與夫權的附庸。

見她二人堅持,雲安瀾倒也不強人所難,只是面上的淺笑稍涼,將雙手負在身後舉步行來,並朝燕臨使了個眼色。

燕臨心領神會,清了清嗓子,揚聲對那兩位姑娘道:「殿下昨日交代過,此地並無中原那樣多拘束,若二位姑娘在院中待得煩了,晚些可以請那位叫司梨的姑娘領你們出去就近走走。」

兩人裡看上去膽子稍大些的那位這才輕輕點了點頭,輕柔應道:「多謝殿下,多謝燕護衛,多謝郡主。」

得,不過短短十三字謝言,「郡主」還得放在「燕護衛」的後頭,當真是女子卑如塵。

顧春與漸行漸近的雲安瀾對視一眼,兩人一個驚訝一個無奈,俱都只只能笑笑,無言以對。

見雲安瀾走出去與顧春並肩立在廊下,兩名姑娘遠遠福了辭禮,便相攜回客院去了。

雲安瀾瞟了一眼她們離去的背影,又轉頭對顧春笑笑,隨口問道:「你……多大年紀?」

對於該如何稱呼顧春,雲安瀾有些頭疼,便索性跳過了稱謂這件事。

好在顧春也不在意,大方地笑著應道:「到了冬日裡就滿十九了。」

「這個禽獸……」雲安瀾略垂了臉,低聲笑罵了一句。她較李崇琰只小八個月,也就是說,顧春的年紀……比她這個外甥女還小。

見雲安瀾忽然歉意地抬眸看向自己,不待她啟口,顧春便笑眯眯地擺擺手:「我知道你不是罵我,我也覺得……」

她回頭朝主院的方向望瞭望,確定不見李崇琰的身影,這才接著道,「我也覺得,他……是個禽獸。」

當然,顧春語意所指與雲安瀾不盡相同,不過兩人也算達成共識,便雙雙噗嗤笑出聲來。

兩人都是性子爽利的姑娘,幾句寒暄笑談間,氣氛便熟絡起來。

「團山的姑娘們活得可真好,舒展恣意,朝氣蓬勃,」雲安瀾感嘆了一句,忽然又問,「咦,你是冬日裡出生的?」

顧春樂不可支:「你是想問,為何一個冬日裡出生的人,名字卻叫做『顧春』?」

雲安瀾點頭,笑得開懷。

「因為……總不好叫『咕咚』啊!」雲安瀾不是頭一個對此產生疑惑的人,顧春毫不介懷地將這緣由又講一遍,兩人忍不住一起哈哈大笑。

據說顧春出生那日正是雪後初霽時,葉遐靠在床頭惆悵地感慨,顧時維啊顧時維,你怎麼偏偏就姓顧呢?

顧時維自然也不樂意自己的女兒將來總被人「咕咚」、「咕咚」地稱呼,亦是愁眉不展地苦笑許久。

之後,初初為人父母的夫婦二人同時望著窗外,彼時積雪被陽光揉至金燦。

冬陽融雪軟,春將至,美不勝收。

顧時維遂拊掌笑道,那就叫顧春吧。

葉遐頷首,笑眼微垂,凝視著身側襁褓內粉雕玉琢的小小姑娘,柔聲輕喚,融融。

「郡主無須為難的,」顧春眉眼彎彎,紅唇輕揚,「寨中無論大人小孩,都直呼我名字的。」

每一回有人喚她的名字,都能讓她記起,在她初來這世間的那日,她的父母心中,是怎樣溫柔的歡喜。

****

待李崇琰自主院出來,交代燕臨不必跟,便與雲安瀾及顧春出了涼雲水榭。

其實雲安瀾既在龍圖閣見過關於葉明秀的記檔,對團山的瞭解自是超乎旁人想像。

故她此次到團山主要目的只是說服李崇琰結盟,並未打算實地探究團山的秘密,因此三人便往東山的碉樓行去。

途中雲安瀾隨口說起些朝中之事,顧春略略放緩了腳步,落在他們身後些許。

「……你這些年久在邊境,對中原許多事或許有耳聞,卻定不知形勢已惡劣到何種地步。」雲安瀾苦笑搖頭,輕垂的目光裡有沉痛悲憫。

新學如無形巨手壓在中原的上空,已快要壓斷大縉一半的脊樑了。這,正是她急於盡快清掃新學積弊的原因。

否則,再任由新學繼續發展壯大、代代滲透,等到舉國上下再無人記得女子也能頂天立地時,新學的擁躉們便可專心打壓大縉曾賴以為生的尚武之風。到那時,一個柔弱的大縉,一個強鄰環伺下早已斷了一半脊樑的柔弱大縉,除了被蠶食鯨吞,還會有什麼結局?

她是真想……盡快將那些被按得跪下的姑娘們扶起來啊。

雲安瀾嘆氣,舉目望向前路,「原州在母親治下十餘年,是目前中原唯一還能公開任用女官女將的一州。可如今,原州的女官女將多是早已在位的年長者,後繼無人,頹勢畢現。」

在新學一派的鼓吹下,朝廷及各藩王封地內的官學多年前就已公然拒收女生員了。

到如今,「女子不必進學」似乎已成舉國共識,連勳貴之家的姑娘們也只在家塾中略微開蒙,且僅止於能識字看些話本子打發閒暇時光的程度,更不說普通人家的姑娘。

可,不能讀書進學,便在實質上堵死了女子出仕之路。

原州雖從未放棄任用女官女將,但想在眾多腦中空空的姑娘們中挑出些能有所作為之人,談何容易。

「皇祖父詔令由我暫代原州後,我當即命原州府衙開了女子官學……我本以為,在原州率先開啟女子官學,或許會較其它地方容易些。」雲安瀾緩緩走著,不住苦笑,搖頭嘆息。

她知道這條路會難走,卻沒料到竟難到這般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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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她此令一出,新學一派的人對她大肆鞭撻,無所不用其極地煽動朝野輿論,一時萬眾嘩然。若非她母親是監國長公主,若非她的身份是武安郡主雲安瀾,只怕那些人能將她綁去遊街示眾。

這些事倒並不出她意料,可竟連她想扶起來的女子們也跟著斥她為異端,這倒是叫她很有些震撼。

原來,有些人在被迫跪久了之後,竟會覺得自己本就不該是站立的姿態。

就像方才在涼雲水榭內,她明白地告訴那兩名姑娘,你們可以出去走走,她們卻視她為離經叛道,避她如洪水猛獸,生怕被她帶壞了閨譽。

有時她真想登高一呼:你們也是人,只要你們想,你們也有權昂首挺胸走在大街上!只要不違律亂紀,你們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可她知道,這沒用,要喚醒這些中毒已深的人,前路道阻且長,絕無一蹴而就之法,只能耐著性子緩緩而治。

與她並肩而行的李崇琰只是挑了眉,雙手負在身後,腳步沉徐。

「我特意在榜文中說了,不拘是否原州籍貫,也無須繳納學資,可由官學供給食宿,每月考核優異者,官學另發放補貼半兩銀,」雲安瀾笑得無奈極了,「可自三月起放出榜文至今,原州女子官學所進的生源尚不足二十人。」

李崇琰雙手負在身後,若有所思地皺眉,半晌後才徐徐輕道:「原州開女子官學的消息,是張榜放出去的?」

雲安瀾點了點頭。

「急於求成,越慌越亂,」李崇琰揚唇嗤笑一聲,「新學一派無孔不入,你卻只會用這樣僵化的手段。」

「我知道你是什麼意思,」雲安瀾撇撇嘴,「原州也受京城及其他州的影響,女子輕易都不出門,能看到榜文的人自然不多……我眼下正在想其它的法子。」

她也明白自己身在局中,細節處容易「當局者迷」,正想追問李崇琰可有什麼建議,卻眼尖的瞥見他身後的小動作,只能翻了個白眼,若無其事地將目光投向路旁。

原來李崇琰一路同她說著話,背在身後的手卻偷偷牽著顧春呢。

顧春見雲安瀾將頭扭向一邊,就知她定是瞧見了,不免有些赧然發窘,手腕掙紮了幾下,那鉗在她腕間的手卻就是不放。

於是她只好盡力板著臉,強壓下忍不住要往上翹的唇角,低聲道:「李崇琰。」

「嗯?」李崇琰回頭衝她一笑,墨玉般的眸心迎著盛夏的陽光。

顧春心下驀地怦然,片刻後才淺聲笑啐:「你遛誰呢?」

她沒好意思打斷他與雲安瀾談話,就一直沒吱聲,結果這混蛋就心安理得地遛了她一路。

李崇琰抿唇望天,眨著眼想了想,這才放開了她的手腕,卻又反手扣進她的指縫間。

「那換你遛我好了,我不介意的。」他停下腳步,自覺地退到顧春身後,眼底眉梢都在笑,唇角微揚的模樣,簡直寵溺又乖順。

顧春咬唇笑得臉都紅了,這幼稚鬼。

忍無可忍地雲安瀾回頭,跳腳笑斥:「你們兩個夠了啊!在小輩面前略微收斂些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