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團山人活得自在、爽朗又隨性, 無論本寨還是副寨, 總是洋溢著質樸熱烈的人間煙火氣, 使這片綿延的山脈宛如出離塵世的桃花源。
可這支前無先鋒後無支援的屯軍,近百年來在這片綿延的青山之上葬了多少錚錚鐵骨,除了這邊境上沉默的山巒之外,便只有東山上的那些碉樓記得。
東山頂上的碉樓巍然參天,俯視遠近,互為犄角之勢。明碉暗堡,冷峻而警惕地遙望著隔山強鄰所在的方向。
這是團山的另一副面孔。
下山道上,雲安瀾再度回首遙望那些碉樓,若有所思。
李崇琰忽然開口問道:「所以,讓我來團山的那道口諭,其實是你在背後推波助瀾?」
此前他讓燕臨進京,其中一個目的就是要證實這個推測。
既兩人之間已達成盟約,雲安瀾也沒什麼好遮掩,笑得皮皮的捏了兩個手指:「一點點小動作而已。」
自司苓薨逝後,當今陛下本就一直不知該將李崇琰置於何處。
畢竟,長公主李崇環為皇后所出,身後自有皇后母家扶持;多年前領兵收復原州失地有軍功在身, 手握原州軍,其封地原州在她的治下也算吏清民安;加之又有駙馬家的潁川雲氏做後盾……如此種種之下, 坐在監國的位子上,即便檯面下時有非議,也無人敢輕易與她正面交手;
而二皇子李崇玹的生母乃賢妃陳氏, 背後有洧川陳氏坐鎮;五皇子李崇珩的母親是淑妃馮氏,邵陵馮氏全力扶持自不待言。
唯獨李崇琰無所依憑,當今陛下就連放一支南軍在他手上,也只能偷偷摸摸像做賊似的,僅僅封他一個「南軍都司」,就怕他根基不穩卻懷璧其罪,引來殺身之禍……畢竟今上早已被藩王與豪強外戚們架空,若真有人不管不顧撕破臉,今上手中那點微薄的家底根本護不住這個兒子。
「雖算不得什麼慈父之心,但你終究還是皇祖父的兒子。」雲安瀾自然清楚李崇琰這些年來在夾縫中生存的處境,也清楚自家皇祖父那懦弱的性子中尚存的一點為人父的本能。
她在龍圖閣的故紙堆中翻到葉明秀建團山屯軍的記檔,又讓人偷偷查了兵部的舊卷宗,很快就明白陛下當初為什麼會迎司苓進宮了。
「他早年也曾有心一掃積弊,只是苦於手中無實權,大約也是忽然得知團山尚有一支早已脫離官軍序列的屯軍,便想用聯姻的方式收為己用。」
當他發現團山屯軍其實是四大姓共掌,四大姓之間對是否回歸官軍序列又有分歧時,已是騎虎難下。
當時他既無實力整合團山四族的分歧,又怕自己的舉動引起藩王與外戚的忌憚,便只能硬著頭皮將司苓迎回宮中,假作只是微服出宮到邊地一游的風流餘韻。
司苓,算是為這位陛下懦弱與搖擺的心志,白白葬送了原本可以自在飛揚的一生。
雲安瀾又道:「而我母親怕的是,你手中僅暗中掌握南軍還不足以自保,於是他們二人便都有心讓你試試,看你有沒有法子將團山這柄利劍收入囊中。我只是建議他們,務必讓你在團山留上兩年。」
在她看來,她的母親與皇祖父內裡的心性根本一脈相承,骨子裡仍是懦弱,心有餘而膽氣不足,做點事總是瞻前顧後、遮遮掩掩。想讓李崇琰動手收團山屯軍的兵權,檯面上不給他任何支持也就罷了,竟連給道口諭都只敢語焉不詳,生怕被人抓了把柄。
好在她瞭解李崇琰,知道他治軍的手段。兩年時間,足夠使他摸清團山屯軍的底,找出一勞永逸的法子,徹底將團山兵權收入手中。
「你要團山屯軍來做何用?」李崇琰冷靜揚眉,「助你揭竿而起,攻入京城?」
若她的計畫當真如此愚蠢又魯莽,他決定與她之間的盟約立刻作廢。
雲安瀾甩個白眼給他:「怎麼可能?我有那麼蠢?只是待我在中原一開了反新學的頭,中原的局勢少不得會動盪……」
她會儘量控制事態不要發展為兵戎相見,可也不得不防有些人狗急跳牆,所以她得有一個能威懾對方不敢輕舉妄動的後手。
「既你也說是『威懾』,那兵權收與不收並不重要。你回去以後,團山這頭的事就別再插手了,」李崇琰條理清晰地道,「既已清楚你想做什麼,我便會有分寸,你別越攪越亂。」
走到半山石屋前,原本與她並行的李崇琰一言不發地止了腳步,靜靜望著石屋外的小壩子。
雲安瀾幸災樂禍地笑了。
先前上山時走到石屋這裡,顧春忽然說有事找司鳳林,便沒同他們二人一道上山頂的碉樓。在那之後的路程裡,雲安瀾就沒見李崇琰再笑過。
「我真是從沒見你這樣黏人過,」雲安瀾搖頭嘆氣,嘲道,「人家就走開這麼一會兒,你瞧你那是張什麼臉啊,嘖嘖。」
李崇琰沒理她,垂眸望著腳邊低低的草叢,抿唇不語。
許是聽到了這外頭的動靜,片刻後,顧春懷中抱著一個烏漆匣子自石屋裡走出來,頭也不回地揚聲笑道:「林哥,多謝你啦!」
石屋內傳來司鳳林樂呵呵的聲音:「你拿人手軟,明日一定要把肉乾給我帶來的啊!」
「好,知道啦。」
顧春一面應著司鳳林的話,走到李崇琰跟前,無視他眼中那點幽怨的不豫,將懷中那烏漆匣子塞給他:「替我拿著。」
李崇琰並沒有拒絕她這沒頭沒腦的使喚,替她將那匣子拿了,卻也不同她說話,只是無聲一哼,率先邁步走在了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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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安瀾望著他的背影偷笑,邊走邊湊近顧春低聲道:「我真沒想到,他竟也有這樣孩子氣的一面。」
顧春笑笑,低聲應道:「是我沒信用了,待會兒請郡主先回去,我……」昨日說好,他走到哪裡,她就跟到哪裡。
「你打算……哄哄他?」雲安瀾心領神會地挑眉,神色促狹。
顧春望著前面那個連背影都透出「哼」字的人,但笑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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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東山上下來後,三人回到本寨的石頭主街上,在屏城忙了一整日才回來的隋峻已與燕臨一道迎了出來。
「我還有些事,就不過去了,請郡主自便,」顧春對雲安瀾歉意地笑笑,又轉向李崇琰道,「我要去藥廬,你有空一起去瞧瞧嗎?」
她此言一出,李崇琰更慪了,直直將懷中那個烏漆匣子遞還給她。
隋峻與燕臨都不知這是在鬧哪出,俱都不敢發聲。雲安瀾卻只在一旁看好戲。
顧春笑著伸出手,見他立刻將那匣子偷偷往懷裡收,心知若是自己真接了那匣子,這人肯定要氣得轉身就走,於是輕輕握住了他的手腕。
見李崇琰一路抿成直線的唇終於有些微上揚,鬆了一口氣的雲安瀾對隋峻與燕臨揮揮手,「走了走了,沒我們什麼事了,回去吃飯去。」
待他們離去,顧春便遛著李崇琰繞小巷子一路往藥廬的方向去。
此時日頭已沒入西山,天色漸漸昏暗,小巷中靜謐無人,卻能聽到各家院中傳出的各種聲響。
兩人一路無話地走出老遠,直到瞧見了藥廬的屋頂,顧春才在一棵大樹下停住。
此處已遠離主街,就近的建築只有藥廬與顧春、葉行絡所居的那處宅子,算是本寨中最僻靜的所在了。
「我知道你為什麼生氣。」顧春明亮的眸子在薄薄的暮色中閃著黠,唇角帶笑,拉著他的手晃了晃。
李崇琰心中無端湧起一陣委屈的惱意,當即扭頭不看她,卻到底沒捨得甩開她的手。
待雲安瀾走後,他就要帶屯軍進山練兵,接下來至少要有大半年的時間不能常常待在寨中,兩人只怕要聚少離多了。
他心中不捨至極,便想在進山之前儘量同她待在一處,結果這混蛋倒是一副無所謂的模樣,沒心沒肺。
「好啦,是我不對,」顧春面上微紅,手上略使了力道將他拖到自己跟前,神秘兮兮的,「來,我哄哄你。」
李崇琰這才轉回臉來,一副勉為其難的樣子垂眼望著幾乎靠在自己胸`前的人:「怎麼哄?」
他已經盡量維持面無表情了,可滿心抑制不住的期待讓他的唇角總是要朝上飛,真是糟糕。
「你太高了,」顧春抬起雙臂勾住他的脖子,紅著臉嘟囔了一句,才又道,「美人計能哄好嗎?」
李崇琰手中還替她拿著那烏漆匣子,便沒有回抱她,只是躬身垂下了頭。
顧春踮起腳在他唇角親了親,歪頭望著他笑。
「敷衍。」李崇琰沒什麼氣勢地瞪著她,不想承認自己忽然心跳得厲害。她極少主動親近他的,他想再貪心一點。
顧春紅著臉輕咬了下唇,眼睫輕顫,低聲道,「我才從翊州回來那時,你在我頸上留了個印子。」
李崇琰強壓著心頭激盪,面色板正地問,「你想做什麼?」略帶顫唞的尾音洩露了他的期待。
「想……」紅臉顧春氣壯山河地放大話,「還給你呀。」
為了還他這個禮,她昨夜可是很認真地將那本最新的……那什麼什麼冊子看了好多遍的。
於是她豁出去了,揪住他的衣襟猛地將他按到樹幹上。
這個位置是她精心計量過的。這棵樹正好處在斜坡上,當她將李崇琰推到背靠樹幹時,她自己站的位置就正好使兩人幾乎齊平。
完美。
束手就擒的李崇琰望著她漸漸抵過來的羞澀俏臉,強忍下心中瘋狂的悸動,閉目靜候她的……臨幸。
靜謐的暮色中,姑娘甜軟的唇在頸間青澀游移,沾了蜜似的貝齒輾轉輕齧,意外引發了驚人的成效——
有、人、腿、軟、了!
「好了,我……」沙啞的嗓音裡逸出一聲模糊的呻.吟,李崇琰倏地扭頭求饒,「我不……生氣了。」
這成精的小糖人兒……是很想讓他當場暴斃吧?
顧春滿意地望著他頸間那簇如花兒微綻的紅痕,紅紅的臉上有止不住的得意。也不是很難哄嘛!
李崇琰背靠著樹幹,平復許久才緩過那陣丟臉的顫慄。似嗔似惱地將手中那烏漆匣子塞到她懷中,緩緩道,「手伸過來。」
前車之鑑歷歷在目,顧春如今對「將自己的手交到他手中」這件事是很警惕的。於是先前的豪氣頓時垮掉,面紅如霞,死不伸手。
見她這副模樣,李崇琰自然知道她想起什麼了,頓時面色比她還紅:「沒要做什麼,有東西給你。」
顧春想了想,見他果真一臉正直,這才將信將疑地將自己的左手遞給他。
一絲微沁繞上她的腕間,她低頭一看,是兩隻纏枝蓮紋金環。
早上出門前他說回主院去取東西,就是……這個?
一時摸不著頭腦的顧春抱緊了懷中的匣子,盯著自己腕上那一雙金環,滿心疑惑:「這是……聘禮?」
「爺的聘禮會這麼寒磣嗎?」李崇琰沒好氣的按了一下她的腦袋,抬腿就走。
顧春抱著匣子跟在他身後,訥訥追問:「那是什麼意思?」
不年不節的,無緣無故送這樣貴重又親密的東西……
李崇琰壓了唇角的笑意,紅著臉回眸看她:「自己想。」
很有深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