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翌日是雨天, 石頭主街自清晨起便被淅瀝雨勢洗得瑩然可人。
平日裡在塵與薄泥中毫不起眼的路石顯出真容, 大小不一的鵝卵石、山青石中雜亂嵌著一些淺翠色的邊角石料, 在雨幕下格外潤澤。
顧春一手抱著她的筆墨紙硯,還有昨日從司鳳林那裡拿來的那烏漆匣子,一手斜斜撐著傘, 匆匆走進涼雲水榭的中庭。
與雲安瀾同來的兩名姑娘中的一位,此刻正坐在廊簷的長椅下滿目惆悵,乍見她到來, 不禁愣愣站起身, 頗有些無措。
顧春踏進廊下, 一邊合起傘一邊抖著周身水氣, 抬頭衝她淡淡揚唇,算是打過招呼了。
片刻後,司梨自迴廊拐角行出來,抬頭一見顧春那副模樣, 忙迎了上來伸手接過她懷中的那堆物什,口中脆脆笑道:「你讓人怎麼說你好, 明明打著傘呢,卻只護著這堆書稿嗎?」
又轉頭招呼了一名青年來將顧春手上那柄滴著水的油紙傘收走。
顧春抬手撣著頭上的雨水, 莫名驕傲地笑哼道:「這是我們寫書人的事,你不懂。」
「哎喲喲,還寫書人呢,撲街寫書人吧你,」司梨嘲笑, 也騰出一隻手替她抹抹額上的雨水,「你把頭髮散散,這濕答答的,要不我先領你去洗了?」
「吃了飯再洗,我先找張干的巾子擦一擦得了。」發間沾了雨水確是不舒爽,顧春聽了司梨的,當場就拆掉了髮帶,任那一頭帶著濕意的長發順肩搭下。
說到吃飯,司梨忙道:「殿下非說要等你來了再上早飯,我去瞧瞧好了沒……哎你這堆玩意兒拿走。」
顧春甩甩一頭亂發,蹦著往回躲:「你幫我拿著呀,我身上全是濕的,待會兒把書給打濕了!」
「自個兒拿去書房放好,我要去廚房,懶得上樓了。」司梨笑瞪她一眼,非要將那堆東西塞回她懷裡。
就在兩人笑鬧僵持間,廊下的那位姑娘怯怯輕道:「我幫你拿吧。」
顧春猛地一回頭,渾然不覺揚起的發尾險些打到司梨臉上,自顧對那姑娘笑道:「還沒請教姑娘怎麼稱呼呢?」
姑娘柔聲應道:「杜夢妤。」
「那就有勞杜姑娘了,多謝多謝。」
顧春笑著謝了她,司梨便匆匆將懷中那堆東西交到杜夢妤手中,轉身就要走。
顧春忙不迭扯住司梨的手臂:「阿梨,我要喝杏仁茶。」
「知道啦,」司梨輕輕拍開她微涼的手,笑道,「今日下雨,我估摸著你們大約也不會出門,等吃了早飯以後我煮好給你送到書房。」
杜夢妤稍稍偷覷顧春一眼,猶豫片刻後,小聲道:「殿下……不愛喝杏仁茶。」
她此言一出,司梨與顧春皆是一愣。
顧春轉頭看向她,笑容溫和地問道:「你怎麼知道?」
「你別多心,」許是怕她誤會,杜夢妤趕忙,「我們來的頭一日……那日午後司梨姑娘就給準備的杏仁茶配甜點,我瞧著殿下都沒碰過。」
顧春有些慚愧地摸了摸濕髮,乾笑著沒說話。
司梨拍拍顧春的肩,語重心長地道:「瞧瞧你造的孽。」
自當初顧春給了李崇琰一盒杏子糖就跑路之後,李崇琰對任何杏子味的食物都避之唯恐不及了。
待司梨轉身從九曲迴廊的另一頭走向廚房的小院後,杜夢妤便同顧春一道去找乾淨巾子擦頭髮。
顧春邊走邊拿手撣著發尾的水氣,笑道:「總覺得你瞧我的眼神,略帶驚恐啊。」
此刻杜夢妤已少了些拘束,抿唇輕笑:「顧春姑娘,你這樣……」
她指了指顧春那亂糟糟的頭髮,「不怕被殿下瞧見……惹他不喜麼?」
「不喜什麼?」顧春不太明白她為何困惑,只好撓了撓頭。
杜夢妤低聲又道:「我娘說,女兒家出了閨房就不能披頭散髮、儀容不整,會、會被夫婿厭棄的。」
顧春心中詫異,捋了捋額邊的一小束濕髮:「他還不是我夫婿。」
在她看來,這真是小到不值一提的事。若真要她時時保證儀容整齊……那得先叫李崇琰別隨時將人撲來撲去。
想到這裡,顧春面上一紅,輕咬了下唇忍笑。
聽出她的不以為然,杜夢妤垂眸望著自己懷中的那堆東西,輕道:「總、總要成親的吧。」
「若是成親後……那可每日睜眼就能看到對方儀容最不整的模樣了,」顧春想了想,唇角綻出調皮的笑來,「說不得哪天我一覺醒來,覺得他難看死了,倒還先厭棄了他呢。」
還、還可以這樣嗎?杜夢妤倏地瞪大眼扭頭瞧著她:「你不怕,不怕被休棄?」
顧春比她更驚恐:「這點小事就要擔心被休棄?」中原的姑娘究竟過的什麼日子啊。
於是她告訴杜夢妤,在團山,夫妻之間若是過不下去,通常會選擇和離。
男女之間若是互生了情意,雙方便將庚帖、婚書交換到對方家主手中,再宴客過後,這便是成了夫婦了;可若有一日雙方中任誰覺得過不下去,大家好說好散,又去家主那裡領回各自庚帖與婚書,順手將婚書撕一撕便可一別兩寬、各生歡喜,從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外頭的雨勢漸漸大起來。
杜夢妤快被這驚人的婚俗嚇死了,彷彿聽到當空一聲悶雷般,纖細的肩頭略瑟縮了一下:「那、那若是這樣、這樣,那可怎麼活得下去?」
「這怎麼活不下去了?」顧春也快被她嚇死了,「你比如說我吧,雖說我父母都亡故了,可我還有舅舅和舅家的兄姐在,若將來我與人和離了,那我就回家呀!」
「回家……不會被嫌棄麼?」她口中的一切對杜夢妤來說宛如天書,聽著跟說胡話似的。
「我自己能掙錢養活自己,也會幫家中做事,便是回家,就跟出嫁前是一樣的,他們為什麼要嫌棄?」顧春再度撓頭,終於明白雲安瀾為何憂心忡忡了,「再說了,若他們當真嫌棄,那我也可以不回來的,在屏城買個小宅子就是。」
震驚的杜夢妤喃喃道:「自己……自己一個人,能活?」
「能的,我可以寫話本子掙錢,」顧春道,「就算是什麼也不會的姑娘,那上碼頭扛包裹也可以有一碗飯吃,有手有腳的人,離了誰也活得下去呀。」
「扛、扛包裹?」杜夢妤呆住,站在那裡路都不會走了,「可、可是姑娘家……」
顧春也停下來,點點頭,認真道:「你沒見過江家少主江瑤吧?每年開春咱們這裡出新茶時,一百斤一包的茶包,阿瑤一次能扛兩包的。」
杜夢妤凌亂了。
這裡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地方?為什麼會有一家的少主是個姑娘?還是個可以一次扛兩百斤茶包的姑娘?不是……這位姑娘既身為少主,為什麼還要做扛茶包這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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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崇琰與雲安瀾大早起就在主院書房的隔壁間內看沙盤,順道說一些今後的打算。
待燕臨來請,說顧春已經過來有一會兒了,早飯也已備好,雲安瀾便立刻故作委屈地摸了摸扁扁的肚子。
「在你家殿下的地盤,我堂堂一個郡主,還得沾著春兒的光才有飯吃,我苦不苦啊?」她調笑地抱怨著出門。
李崇琰在她身後出來,不以為意地笑笑:「反正我不苦。」有小糖人兒在,喝涼水都甜,哼哼。
「對了,朝中有人重提顧時維的事,」雲安瀾忽然想起這事,便略湊近李崇琰一些,邊走邊道,「這事你知道嗎?」
李崇琰點點頭:「我收到消息了。沖皇長姐去的,像是五皇兄的手筆。」
原本朝華長公主就是新學一派的眼中釘,五皇子作為眼下新學最顯赫的擁護者,在長公主領旨監國之後,自然更加急欲將她連根拔掉。
在時隔十餘年後忽然重提顧時維做什麼呢?顯然是要借顧時維的事抹殺葉遐的赫赫功績,毀了她為原州捐軀的戰神金身。
畢竟葉遐作為在民間聲望極高的名將,算是大縉女子心中最後的一座燈塔。
打掉葉遐,便是打掉女官女將最後的底氣,下一步自然就可直指朝華長公主。
雲安瀾頓了頓,忽然問:「那……顧春知道嗎?」
「我已派人在重查顧時維當年棄城的隱情,」李崇琰嚴肅地警告她,「你不許在她面前提……」
兩人邊說著話邊拾級而下,就見顧春正要上樓。
李崇琰皺了眉頭,在原地立了片刻,這才疾步下去。
雲安瀾沒瞧見,可跟在二人身後的燕臨卻瞧得清楚,殿下方才從袖袋裡摸出了什麼東西藏在手心裡呢。
見李崇琰下來,顧春的目光卻掠過他,先仰頭瞧著他身後的雲安瀾,笑道:「郡主早啊!燕臨也早啊!」
等她打完招呼,這才將目光收回來,對面前的李崇琰笑了笑。
「真是多謝你終於捨得瞧我一眼了。」李崇琰淡淡抱怨了一句後,旁若無人地牽了她的手就走。
雲安瀾回頭與燕臨面面相覷,看不懂這是唱的哪出。
被牽走的顧春掙紮著回頭揚聲道:「杜姑娘,煩你將那些東西交給燕臨幫我拿到書房擱一下,多謝啦。」
聽她這樣說了,李崇琰疑惑地回頭,遙遙向杜夢妤頷首致謝,像是這才發現先前顧春身旁是跟著個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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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崇琰牽著顧春倒也沒走出多遠,只是繞到迴廊拐角處就停了下來,正正避開了樓梯那頭幾人的視線罷了。
當他鬆開手時,一頭霧水的顧春正要問他把自己拉過來做什麼,卻忽然發現自己手上多了東西。
顧春嘟了嘟笑唇,將那隻手舉到他眼前:「這又算是什麼?殿下的賞賜?」
纖柔的指腹處多出一枚精巧的約指銀環,約莫是方才他牽著她時就偷偷套進她指間了。
不過,顧春雖是笑著,目光卻很專注地在等待他的回答。
「賞你個大頭鬼,我敢嗎?」李崇琰沒好氣地笑捏了一下她的臉。
他知道團山長大的姑娘生來與人平視,若他敢以「九殿下」的身份行所謂「賞賜」,這個小糖人兒一定立刻跳起來就翻臉。
見她笑意終於放軟,李崇琰鬆了一口氣,又抬手捋過她半乾的一束長發,蹙眉道,「你出門不打傘的嗎?」
「打了啊……我來時雨還不大,沒什麼要緊,」顧春又瞧了瞧手上的銀環,仰臉眯眼笑得頗為凶險,「誒,你接連兩日都送東西給我……是在心虛什麼?」
心虛你個頭。
「並沒有心虛。至於是什麼意思,你自己想,若是想不出,你就等著吧,」李崇琰凶巴巴地瞪了她一眼,咬牙微惱,「外袍脫下來。」
顧春故作驚恐地拉緊了外袍的襟繩,「光天化日,朗朗……」
她扭頭看了一眼外頭越發磅礴的雨勢,尷尬地笑笑,「哦,沒有朗朗乾坤,但你也不能……」
「想什麼呢,」李崇琰被她鬧得面上一紅,順手將自己的外袍脫下來給她,「你外袍淋濕了,先穿我的,大家都在等著吃早飯。」
顧春眼角眉梢微微挑起,接過他遞來的外袍後,笑容裡有明晃晃的調侃,還有些「我早已看穿你的小把戲」的得意。
她先前是淋了些雨,此刻外袍上仍有些水氣未乾,可即便她要換袍子,隨意找雲安瀾她們借一件不就行了?
讓她穿他的外袍在這滿院子人眼前晃……那股子親密勁,他會想不到?
「你這人,心思很重啊……」顧春唇角隱著甜笑,倒是乖乖地將身上濕的外袍脫了塞到他懷裡,如他所願地換上他的那一件,「你不冷?」
此刻她長發披散,滿面素淨,濕漉漉的美眸中漾著笑意,纖細的小身軀被那件屬於他的衣袍中……整個人瞧著甜甜綿綿,連她說話時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先在蜜裡滾了一圈才遞進他的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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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想……一口吞了。
忽然滿面褚紅的李崇琰急急轉身,頭也不回地再度牽了她,繞出拐角又走回眾人視線中。
身上裹了他的外袍,行走之間周身全被他的氣息縈繞。顧春紅著臉耷拉著腦袋任他牽著走,笑意帶惱地咬唇擠了擠眼睛,在他背後嘀咕:「嘖,很有心機嘛。」
李崇琰笑得有些得意,卻什麼也沒說。
此時雲安瀾與燕臨、杜夢妤還立在樓梯口等著。
見他倆迎面返回來,雲安瀾第一眼就瞧見顧春身上穿著李崇琰的外袍,於是忍不住又想開口嘲笑:「喂,你們兩個真是……」
她忽然噤聲,宛如凝固。
燕臨也宛如凝固。
杜夢妤更加宛如凝固。
察覺有異的顧春這才抬起頭,順著他們三人震驚、呆滯、羞澀……百味雜陳的目光尋到讓他們凝固的源頭——
顧春立刻抬袖捂了突然炸紅的臉,偷偷一腳踹在李崇琰的小腿上:「你真是很不想我好好做人啊。」
她想,若不是今日下雨,這傢伙怕是會想拖著她滿寨遊街,巴不得全天下都知道她對他做了什麼「好事」。
被踹的李崇琰立如青松,明明面頰上還飄著可疑紅暈,卻莫名驕傲地抿唇抬了下巴,得意死了。
沒了外袍衣領的遮掩,他頸上那顆耐人尋味的印子,終於光明正大地袒露於眾目睽睽之下,朗朗……
哦,沒有朗朗乾坤,下雨呢,真是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