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發佈時間: 2024-12-17 14:2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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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當夜下起了雪,到翌日清晨還沒停。

趙蕎心裡亂,加上通夜輾轉沒睡實,不用照鏡子都知臉色定然憔悴,暫時不適合出門。

吃過早飯,她躲進涵雲殿西邊的暖閣發呆。

沒多會兒她的三弟趙渭就過來了。

趙渭除了鞋進到暖閣,撩開木玉珠簾一抬眼,就見趙蕎橫身坐在暖閣窗邊的地墊上。

沒精打採靠著窗櫺,望著院中的雪景怔忪出神。

暖閣裡的矮桌上擺著精巧小紅爐,爐上那壺果茶在細火煨煮下飄出淡淡果香。

侍女銀瓶正跽坐在旁小心顧著茶火。

「三公子安好。」

「你退下,我找二姐有事。」

銀瓶看看趙蕎,見她頷首,便依言退出。

趙蕎離開窗邊,過去與趙渭隔桌而坐。

「找我什麼事?」她看著為自己斟茶的三弟,唇角扯出個無力笑弧。

「笑不出來就別勉強,」趙渭將茶盞遞給她,「我又不是需要應酬的客人。」

這下趙蕎真笑了。

她這三弟打小就不懂嘴甜寬慰人,卻是個實在性子。

「什麼事,說吧。」

趙渭單手握著茶盞:「大哥天不亮就領聖諭出京,許是要一兩月才能回。他說你昨夜回來得遲,就沒讓人吵醒你。朝廷要在開春後才會宣佈對我的任命,這幾個月我都在府中,你若忙不過來,家中瑣事吩咐我就行。」

都知趙蕎歸音堂一大攤子事,如今再加上賀淵那頭,也夠她煩心了。

好在趙渭已成年,遇事能幫著兄姐分擔。

「大哥去哪兒要這麼久?出什麼事了?」趙蕎緊張起來。

「奉聖諭同賀大將軍去利州,」雖是在自家,趙渭還是謹慎回頭看了看珠簾外的兩名侍女,壓低嗓音,「我猜和冬神祭典上刺客的事有關。大哥叮囑咱們別亂打聽議論,待查實後朝廷自會公佈。」

利州遠在西南國境,是個天高皇帝遠的地方。

在那裡主政六年的利州都督是嘉陽公主趙縈,昭寧帝的異母妹妹。

「你的意思是,嘉陽公主……」

趙蕎以目光攫著他。

嘉陽公主趙縈是武德帝的四女兒,論起來也是趙蕎、趙渭的堂姐,小時在欽州還會帶著他們玩。雖已多年不見,但趙蕎印像中的嘉陽堂姐是個開朗隨和、不爭不搶的人。

人長大了,會變這麼多嗎?

趙渭搖頭:「不好說,這事疑點很多。金雲內衛最擅近身搏殺,區區五十名刺客能在他們手裡佔那麼大便宜,你不覺得奇怪?」

「我當然覺得奇怪,可是……」

趙渭眼睫輕揚,與二姐四目相對:「我只能說這麼多了啊。陛下回京前就下令禁止討論,違者……哢嚓。」

「那你還跟我提個什麼勁? 」趙蕎砹艘簧幌肜硭恕

「我若一點風都不透給你,你早晚會派手下四處打探,」趙渭一針見血,「你是我姐姐,總得攔著免你往刀口上撞。」

既聖諭嚴令私下探討此事,姐弟倆就很有分寸地到此為止。

趙蕎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大哥叫咱倆分擔府中事,莫不是大嫂也一同去了?」

說來慚愧,這幾日她都在往賀淵那邊跑,對家中事到底疏忽了。

「大嫂哪有那閒工夫?之前到鄰水出席冬神祭典耽擱一個多月,都御史府堆了許多事,她忙得焦頭爛額,吃住都在官捨將就了。」

信王妃徐靜書在都御史府供職。

那地方官專司管轄勳貴與京官風紀、複審三法司審議後仍存疑的要案,還時常參與律法細則增補修訂。

總之,這位王妃殿下是個公務繁忙的人。

趙蕎「哦」了一聲。

趙渭關切道:「聽說賀家七哥昨日醒了,卻不知為何又驚動了太醫院首醫?」

事發時他在典儀臺上,並未看清賀淵是如何遭襲的。

回京一路上賀淵都在單獨的馬車裡由太醫官精心照料,他也沒機會探看傷勢。

「傷倒沒大礙,就是忘了點事。」

提到這個,趙蕎煩躁又起,端了茶盞仰脖子咕嚕嚕灌下。

活生生將一盞果茶喝出了悶酒的架勢。

耐心聽二姐訴完滿腔苦水後,趙渭摸著下巴嘖舌:「偏就忘了去年冬到現在這段?你倆不就是從去年冬才開始熟稔起來的麼?這一年裡你是對他做了什麼,讓他嚇得不敢想?」

「信不信我打死你?」趙蕎怒了,伸腿踹他。

她確實不是什麼溫柔婉約的姑娘,但互明瞭情意的心上人面前,怎麼也不至於張牙舞爪吧。

賀淵是待她極好,總讓著慣著,可她也沒恃寵行兇啊。

趙渭做出告饒的手勢:「太醫院怎麼說?」

「回去翻古籍了,讓等消息。」趙蕎沮喪垂眸,心煩意亂。

趙渭一臉認真地提議:「我琢磨著他既是頭部遭了重創才忘記的,那,若是再打一下會不會就……」

「滾。」

*****

午飯過後雪停了,趙蕎以脂粉遮了憔悴臉色,又去了賀淵那邊。

要說賀淵的底子確實非常人可比。

昏迷半月,醒來休養一夜後就幾乎能行動如常了。

「韓太醫說,只是還不能與人動武交手,旁的沒大礙。」侍者中慶向趙蕎解釋。

趙蕎點點頭,看向圓桌對面的賀淵。

以往雖總是賀淵去找她的時候多些,但她也是來過賀淵這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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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從未像今日這般被請進待客專用的客堂過。

讓人上的茶都是接待貴客的「一丈春」!

禮數周到得讓趙蕎險些將一口銀牙磨成粉。

顯然威武的賀大人身板扛打,腦子卻不扛打。

忘記的那些事還是沒想起來。

中慶退出客堂後,對桌而坐的兩人陷入了沉默。

賀淵的坐姿過分挺拔,目視前方,看似淡漠平靜。

可趙蕎哪會不知,這是他拘謹尷尬又不想被人看出來時慣有的模樣。

雖說「灃南賀氏」在前朝就是名門,但隨著前朝亡國,賀家族人死的死、散的散,家聲一落千丈。

直到武德元年柱國鷹揚大將軍賀徵在賀氏故地灃南重建宗祠、聚攏倖存族人,賀氏才重又回到世家高門之列。

賀淵這位在族中排行第七的名門公子算是生不逢時,人生最初十來年恰是賀家衰頹到險些銷聲匿蹟的落魄歲月。

背負著「前朝名門之後」的虛名,經歷著與亂世中大多平民少年一樣的顛沛流離。

後雖有賀徵大將軍重振賀家,賀淵也在成年之前過上真正世家公子該有的生活。

可他年少時不是在逃亡途中,就是與家人藏在灃南故地的山林,這種經歷自使他在京中世家子弟裡顯得格格不入。

他不慣花裡胡哨的繁縟禮節,十幾歲剛到京中時,因言行隨性、熱情,鬧了些許笑話。

少年人臉皮薄,那之後長了教訓,偃武修文樣樣自律到極點,時時處處謹言慎行,就怕出紕漏給賀家抹黑。

幾年下來,他倒成了京中世家子的樣本。

出類拔萃,端肅剛毅,冷靜自持。

這樣的形象自是讓人隻敢遠觀。

後來又進了金雲內衛,更添幾分神秘,外人愈發不敢親近。

所以他就不擅於事故人情。

面對不熟悉的人,尷尬的場面,他不會主動開口去緩頰氣氛,就僵著。

趙蕎勾了勾唇,收回目光,垂眼看著杯中茶芽浮浮沉沉。

「當真一點都想不起?」

「昨夜試著想過,零碎有幾個畫面,」賀淵扭頭看向旁側屏風,「只是……」

沒有將話說完,也算他心軟體貼。

還能「只是」什麼呢?

只是那些零碎畫面裡,沒有趙蕎這人。

趙蕎苦笑不動。

「鄰水遇襲的事能想起麼?」

「想不起。」

「昭寧陛下登基大典呢?」

「武德五年冬神祭典之前的事都記得,那時昭寧陛下還是儲君殿下。 」

那時趙蕎一年與他打照面的次數單手就能數完,兩人是真不熟。

如此,兩人之間的事就很棘手了。

他不記得與她的種種,面對她都不知該擺出什麼表情,議親之事顯然只能擱置。

太醫院尚沒個說法,也不知他幾時能想起來。

又或者,能不能想起來。

「既連陛下登基都不記得,那不記得我也不算過分,」趙蕎自嘲笑笑,「你想不想知道,我們是怎麼熟識的?」

既他的記憶是從那時丟失,或許可以試著將事情從頭捋過來,萬一有所幫助呢?

賀淵總算正眼看她:「據說是武德五年在溯回城熟識的,但我家人不知具體是什麼緣由。」

「全天下都沒幾個人知道是什麼緣由,」趙蕎溫柔淺笑, 「那時你金雲內衛的兩個夥伴……」

賀淵倏地閉上眼,面色轉青,似在忍耐著什麼。

趙蕎心下大驚,趕忙起身走過去:「怎麼了?!」

「頭疼。」

他喉間滾了滾,話音似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刀刮似的。」

說話間,他額上竟有大顆大顆的冷汗涔涔滾下。

趙蕎扶住他,趕緊喚中慶請太醫韓靈。

侍者們將賀淵扶回寢房。

韓靈替他把完脈後,若有所思地撓著額角出來,單獨將趙蕎請到一旁,詢問賀淵發作頭疼前兩人談了什麼。

「武德五年溯回城冬神祭典,還有他金雲內衛的夥伴。隻提了這些。」趙蕎不敢大意,認真答了。

韓靈忽地一拍腦門:「首醫大人那破記性!這種症狀的類似先例,根本不在古籍醫案上!」

而在軍醫醫案上。

亡國後與入侵異族抗爭的那二十年,戰事頻繁且慘烈。那種場面對人的衝擊之大,沒有親身經歷的人很難想像。

「尤其實戰經驗不多的年輕將領。當麾下士兵一個個在眼前倒下,他們會不自知地將這些算作自己的無能與罪過。只有忘掉這些,他們才不會崩潰。人的腦子很玄妙,有時會自己保護自己。」

此次金雲內衛遭逢建制六年來最慘烈的損失,帶隊主官是此前從無敗績的賀淵。

這種情形,與軍醫醫案上的先例何其相似。

趙蕎總算明白,為何恰是在提到溯回城冬神祭典時他就開始頭疼–

當年與他同去溯回的那隊年輕內衛,怕是在鄰水惡戰中殉國了。

趙蕎抬眼望著廊下橫梁:「若是突然想起了,會怎麼樣?」

「當年江陽關孤軍守城那一戰,有位倖存的小將軍……」

那時軍醫們對此類自保性的失憶全無瞭解,隻讓人以舊物、舊事幫助他恢復記憶。

小將軍很快想起所有事,然後,拔劍自刎。

「我估摸著,怕不能催著、逼著他去想。他不問的事大家就不提。時間長了,那心結慢慢鬆動,自己釋懷後想起來,或許就不會痛苦到承受不住。」

至於需要多久?是不是只要久了就真能釋懷?天知道。

「到底醫者仁心,」趙蕎淚眼望著樑上雕花,承情笑喃,「隻挑所有可能裡最溫柔的一種來說。」

她與賀淵最初的相熟相知繞不開那隊金雲內衛,可又不能逼他去想那些事。

總不能冒著讓他崩潰發瘋的風險。

或許他倆真是別人說的那樣吧?天作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