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發佈時間: 2024-12-17 14:3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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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目送著司鳳池帶了兩名司家子弟打馬下山,顧春滿心遺憾地笑笑,晃晃悠悠搖著手上的韁繩,牽著馬往自家去了。

縱貫本寨的石頭主街上此時已空無一人,主街兩旁的各家宅院都透著燭火微光,時不時傳出稚子的嬉鬧歡笑,間或夾雜著大人追逐、呵斥的動靜。

這些微光與喧鬧,在山雨欲來的傍晚時分,便是最溫柔踏實的人間煙火氣了。

顧春抬眼瞧了瞧黑鴉鴉的天色,回想自己在這看似平淡的一日裡跌宕起伏的思緒,心中的許多感慨使她止不住唇角上揚。

雖只是微不足道的舉手之勞,卻是多年來頭一遭,她真切地認知到自己是團山本寨的一員。

想起自己對寨門衛哨大聲喊出自己是「葉家顧春」時,竟無半點遲疑……這十年時光並未辜負她,她亦不負這十年。

哪怕她在此間的身份只是最最邊緣的小角色,可十九歲的顧春,終究還在團山本寨落了地,生了根。

心滿意足的顧春一路回味著今日種種,腦中有許多文字連綿翩躚。

唔,得趕緊回去將這些體悟寫進最新一冊的話本子裡。

所謂言為心聲,文為心聲,如此精彩又真實的心路歷程……這回總不能再撲街了吧?

思及此,顧春加快了步伐,穿街過巷後,滿面含笑的推開自家的門。

哪知指尖才觸上門扉,那門倒自個兒開了。門後,與她同宅而居的師姐葉行絡手持十字弓正對著她腦袋。

顧春嚇得周身一個激靈,側身往旁邊一躲:「是我!」

也虧她喊得及時,葉行絡急急收手垂臂,素來冷靜淡然的人竟給驚出一腦門子冷汗。

「我說你那腳步聲要收不收的,找死啊?」葉行絡沒好氣地斥了她一句,緩緩神又道,「怎麼這時候回來?師父的貨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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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春單臂環住瑟瑟發抖的自己:「貨船延期了,鳳池姐說得明日才會到屏城……葉行絡你個瘋女人,還不將你手上的十字弓掛回去!」完了,先前滿腦子的文思泉湧都被嚇飛到九重天外去了。她的傳世之作啊!

葉行絡撇撇嘴,依言將那十字弓掛回門後的側壁,又自顧春顫唞的掌心接過馬韁,替她將馬牽到馬廄去。

驚魂未定的顧春暈乎乎跟在她身後,好半晌後仍覺唇齒在打架:「你不是去副寨義診了?」

「師父只讓我去十一寨與十三寨,今年這兩寨都還行,病人不多,」葉行絡替她將馬栓了,又利落地抱了一捆草料扔進石槽,這才轉頭瞥她一眼,「十三寨的王老還托我替他感謝你,給你帶了好大一盒子青團呢。」

見她呆愣,葉行絡又淡淡地補了兩個字:「肉餡兒的。」

尋常誰家會在這個時節做青團啊?顯然就是專程做了要給顧春吃的。只是王老應當沒料到,今年濟世堂派到十三寨義診的人並非顧春。

「啊?謝我什麼?」顧春蹙眉。十三寨的王老?誰啊?

葉行絡咬著牙根在她肩頭拍了一記,舉步就走:「王老說去年春你去十三寨義診時給他開了方子,竟治好了他的老寒腿。」

「去年我在十三寨……並沒有開過治老寒腿的方子啊……」顧春詫異地瞪了漂亮的杏眸,一頭霧水。

不,應當說她長這麼大就從沒開過治老寒腿的方子。老寒腿這樣的病症,她一個棄醫從文的半調子開得方子才有鬼了。

葉行絡止步回頭,滿面神色一本正經,波瀾不驚的語氣竟似咬牙切齒:「對,我信你沒開過。因為他那時得的,是!風!寒!」

顧春大驚失色。

「你開的方子沒治好人家的風寒,倒治了老寒腿啊你個庸醫!」

再繃不住的葉行絡拔高了聲調,又氣又笑:「寫你的小話本子去吧。」

恍然大悟的顧春撓撓臉,嘿嘿乾笑:「得虧我機靈地棄醫從文了,不然早晚要成師門敗類。」好險好險,呼。

「哎,你這時候還出去?要下雨了。」顧春跟在葉行絡身後走了幾步,才發覺自己又跟著她倒回大門口了。

葉行絡望瞭望天色,自門後的十字弓旁取了蓑衣拿在手中,這才回她:「就是瞧著像是要下雨,我去看看藥廬的壩子上是不是還曬著藥。你若還沒吃就自己上灶房弄去,別一回來就淨顧著扎進你那閣樓上寫個沒完。」

葉家的藥廬就在二人居所的後頭,夜裡無需留人看守。

經她這一提,顧春才忽然來了氣:「都怪你!先前我明明想了一大段文采斐然的華章,想說趕緊回來記下。被你拿著十字弓一嚇,什麼都忘完了!」

「這黑鍋我不背啊,」葉行絡索性將蓑衣穿在身上,「上回你自己說漏嘴時,還說青蓮書坊的鑑稿先生提點過,說你的話本子之所以撲街,全是你根本不懂如何寫男女之情的緣故!我才不信你這趟在屏城暫居幾日就忽然開竅,懂了什麼叫男女之情……」

將身上的蓑衣系好後,一邊嘲笑著就抬腿出門了。

被嘲到體無完膚的顧春摀住心口,一手扒在門扉上,惱羞成怒地衝葉行絡融入夜色的背影吼道:「打人還不打臉呢!葉行絡,我要同你斷絕血緣關係!」

葉行絡頭也不回地應道:「咱倆只是同門師姐妹,往上數八輩都沒有血緣關係。」

狂風大作,吹散了顧春那碎了一地的面子。

****

又熬到大半夜才擱筆上榻的顧春以為終於可以睡到日上三竿,哪知天才麻麻亮就被一群稚子的雞貓子鬼叫聲驚醒。

「……顧春!顧春!有人找你呀顧春!」

小孩子們扯著嗓子七嘴八舌的亂叫,伴著胡亂拍門的動靜,饒是顧春已扯過薄被將自己連頭裹住,仍擋不住那連綿不絕的魔音穿腦。

本寨私塾這屆夫子究竟能不能行了?!春日茶神祭典不是明日麼,怎的提前就放這群死小孩回家?不像話!

憤然裹著腦袋翻了個身,那些死小孩的喊叫聲卻不屈不撓地飄上閣樓來,非往她耳朵裡鑽。

顧春沒法子,只能恨恨起身下榻,抓狂地刨著自己頭頂的亂發下了閣樓。

她從堂屋出來時,只見大門敞開,外頭那群死孩子顯然也眼尖地瞧見她殺氣騰騰地身影,便笑著鬧著一哄而散。

氣憤不已的顧春大步流星地殺向門口:「私塾夫子功課沒留夠是不是?我瞧著你們是皮在癢……」

門外的場面使顧春目瞪口呆地僵在門檻後,立時無語。

此刻門前大樹下停著一輛司家的馬車,葉行絡正與車伕一道自馬車裡將一個個大箱子往外搬。

而昨日向她委以重任的那位赭衣公子竟也姿儀盎然、面色沉鬱地立在樹下,身著黑曜錦武袍的隋峻與燕臨跟在他身後,司家家主正抱臂斜倚樹幹,似笑非笑地朝她眨眼……

這是什麼亂七八糟的?!

見那位赭衣公子獨自舉步向自己走來,顧春愈發僵如石像,腦中只有一個無比荒謬的念頭——

怎麼總是被這人瞧見自己頭沒梳臉沒洗的模樣呢?

「他們說,」赭衣公子站在門檻外頭與她面向而立,不大愉快地低聲道,「我是九皇子,李崇琰。」

哦。

嗯?!

徹底清醒的顧春腳下一軟,瞪大眼扶住了門扉:「誰?!」

赭衣公子,哦不對,李崇琰微微側首,確認樹下那幾人並未跟過來,這才又轉回來一臉不豫地瞪著顧春,眼底隱隱爍著委屈的光。

「你等等,先別講話,」顧春垂下臉深吸一口氣,抬手攔道,「我需要捋一捋……」

太荒謬了。

一個皇子,即便不願好好待在京師皇城之內,也該在封地的王府裡窩著吧……

哦,不對。

一個皇子,怎會穿著南軍的布甲……

還是不對。

「好吧,就算你當真是……九皇子,」顧春徐徐抬起臉,直視著他的雙眼,「那你大清早帶人堵在我門口,是尋仇來的?」

娘啊!爹啊!列祖列宗和師門先輩啊!

我竟拿銀針制了一位皇子的穴道!還捏著人的臉喂藥了!

顧春緩緩直腰,甚至梗了脖子抬起下巴,努力端出一副從容就義的凜然傲骨。

「我顧春敢做敢當!你就說想在哪裡將我砍頭示眾吧?」

只是可惜了她最新一冊的話本子,還沒寫完呢。

那是她潛心鑽研許久的集大成之作,哎,時也命也,只能認了。

她的話讓李崇琰怔住片刻,旋即見鬼似的瞪她:「你以為……」

這混蛋,腦子裡的想法是歪到哪邊山上去了?!

顧春見他這模樣不像是來尋仇的,頓時遲疑地眯起眼:「那你找上門來……是有什麼事?」

「你說是什麼事?!你……」李崇琰氣得兩頰泛起怒火紅雲,那模樣恨不能噴她一臉血似的,「你這個騙子!」

這驚天一吼,使顧春凝固如即將風化的石雕。

不遠處靠在樹幹上的司鳳池也凝固如石雕。

隋峻、燕臨凝固如黑色石雕。

連正抱了一箱子貨物的葉行絡與司家車伕,也如兩尊抱著箱子的石雕。

遠處那群嬉鬧玩耍的懵懂孩童乍然收聲,一對對好奇的清澈眼兒全往這頭望過來。

昨夜一場大雨後,今日的晨風有些撲人。

涼浸浸的寒意掃過面上,顧春這才如夢初醒:「我……怎麼你了?」

樹下那幾尊石雕也像是才活了過來,全都聚精會神地張著耳朵,生怕錯過一字一句。

李崇琰沒空搭理那些圍觀旁聽的,帶著滿心的氣惱與委屈又吼了一句:「你明知我……我等了你整夜,你卻沒有再回來!」

還說什麼童叟無欺小旋風,根本是個毫無義氣、不守信諾的騙子!

他昨日分明對她說過,他只信她!他會等她回來!

那時這混蛋分明也應下的!卻將他丟給旁人就消失不見了!

——你明知我……我等了你整夜,你卻沒有再回來!

這一句吼得格外痛心,樹下那幾人是聽得格外清楚的。

心思各異的幾人面面相覷,腦中不約而同地補足了幾十頁紙的話本子橋段,驚得下巴都快落一地了。

在李崇琰委屈與惱怒的瞪視中,顧春驀地轉身就要往裡走,卻被一把拉住了手腕。

「你竟還想賴賬的嗎?!」

在眾人一臉「顧春,你究竟對殿下做了什麼?!」的震驚中,顧春茫然地回頭瞧瞧李崇琰拉住自己的手,又茫然地抬起頭——

「這個段子好,我得趕緊記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