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拖拖拉拉幾個月, 團山屯軍到底踏上了整軍之路。
隊伍開拔是在五月十二的寅時, 彼時顧春枕著自己的手臂側臥在榻上, 面朝著敞開的雕花窗,凝眸望著窗外天光微亮,斜空裡殘星湛湛。
天亮之後的團山與往日別無二致, 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什麼也沒有改變。
後來顧春向燕臨略微打聽了一下,在得知馮星野的人果真拿下了花四, 並將人交給了衛釗後, 她便放下心來, 再不提這茬。
接下來的日子一切如常, 與過去的十年一樣。
顧春照舊每日與葉行絡嘻嘻哈哈,葉行絡不在家時她就去寨中各家混飯吃;有時上東山的小石屋,找司鳳林喝酒、瞎聊。當然,更多的時候仍是每日在閣樓上寫稿或看書。
只是, 有時看著書或寫著稿,會忽然走神, 無端端盯著那始終虛掩的雕花窗——
總是疑心或許下一刻,窗外就會忽然出現一張惱人的俊朗笑臉。
每每這種時候, 顧春才會很確切地體會到,有些事與從前已經不同。
至少,從前的顧春不知思念為何物,不會因為誰的離去而牽腸掛肚。
從前的顧春,看春.宮冊子時不會忽然臉紅;更不會眼瘸到將冊子裡那一對對「打架」的妖精小人兒們的臉, 看成自己和……那個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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練兵的隊伍進山後也並非杳無音訊,每隔兩日就會派傳訊哨將山中的情形帶回本寨,再由寨中的鳥語暗哨通報全寨,算是報個平安。
就這樣平靜地過了十餘日。
五月廿三的午後,平靜了十餘日的本寨忽然鬧騰起來。
閣樓上的顧春原本正支著下巴望著自己的新稿神遊,忽然聽見葉行絡在下頭喊了一聲。
於是她懶懶起身走出房門,趴在樓梯口的扶欄上耷著腦袋向下望去。
葉行絡抬頭向她招招手,「沒聽到哨音嗎?讓所有人立刻趕到茶王祠去呢!」
「哦,」顧春站直身揉了揉後頸,舉步邁下台階,「是寨中有哪個傢伙惹事捅婁子了嗎?」
通常除了祭禮儀典之類的大事外,若有號令要求全寨的人都到茶王祠,那只有一種可能,就是寨中有人犯了大錯,要當眾挨板子了。
「去了才知道呀。」葉行絡見她慢吞吞地下了樓,一把拉起她就開跑。
待兩人趕到茶王祠時,寨中的人幾乎都到齊了,四位家主在高台處並肩而立,神色同樣凝重。
此時顧春跑得氣喘吁吁,一手按在腰間,任葉行絡拖著自己撥開人群往前擠。
「釗哥,出什麼事了?」葉行絡一路拖著顧春擠到人群前頭的衛釗身旁,低聲問道。
衛釗回頭瞧了一眼顧春那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笑了笑,才輕聲答道:「司梨闖禍了。」
顧春一聽,大感詫異,忙直起腰湊到衛釗與葉行絡中間,「阿梨不是進山了嗎?怎麼還闖禍了?」
衛釗看看四周攢動的人群,又看看台上面色不善的四位家主,索性將顧春與葉行絡帶出人堆,站到旁邊的樹蔭下,這才娓娓道來。
原來,司梨與江瑤的堂弟江瑜已在春日裡私下定了情,但此次進山練兵的名冊上並沒有江瑜。
正是兩情火熱繾綣之時便分開,自有許多的不捨,於是司梨便私自託了傳訊哨替自己給江瑜帶回了一紙手書。傳訊哨將那手書偷偷交給江瑜時,卻很不走運地被衛家家主衛丹華撞個正著。
顧春一向不涉屯軍事務,對此大惑不解,茫然地看著衛釗:「阿梨她……這是很嚴重的過失麼?」
衛釗與葉行絡齊齊點頭。
葉行絡又解釋道:「事先就說過,此次練兵嚴格比照軍規。在軍中,若要往外傳家書什麼的,需要先交給主將過目驗看,待主將同意之後才能往外傳消息。」
但凡軍紀稍微嚴明的軍隊中,都不會出現「私自往外遞消息」這樣的差錯,因為若是真正在戰時,此舉便有洩密之虞,直接拖出去砍頭都不為過。
聽到事情這麼嚴重,顧春也不知該說什麼,便與眾人一道遠遠觀望著四位家主的處置。
待寨中眾人差不多到齊,司鳳池率先站了出來。
此刻的司鳳池面色沉鬱,頭頂像壓著暴雨前的烏雲,嗓音也是少見的震怒,將事情的始末向眾人傳達後,又道,「司梨明犯軍規,罪行確鑿,無可分辯。雖她眼下還在山中,不便將她召回領罰,但既是我司家子弟犯錯,也是我這做家主的管束不力!」
說著便要自己替司梨領二十大板。
不過,司鳳池在團山是個響噹噹的人物,負責行刑的人也不敢對她動手。
僵局之下,司鳳梧出人意料地站了出來,照例僵著一張冷臉,依舊是那陰森森輕、薄、透、寒的聲調:「司梨屬我管轄。」
半點不廢話地自己趴到了行刑的長凳上。
見司家的態度這樣明確,同樣涉世的江家也坐不住了。江瑜當眾認下同罪,乾脆利落地也趴到了另一根行刑的長凳上。
一人二十板,這責罰不算輕的。且在眾目睽睽之下,行刑的人也不敢放水,每一板子都紮紮實實,旁觀者光聽著那動靜都能感同身受。
顧春忍不住皺臉齜牙,將頭瞥向一旁。
「是該徹底整肅風紀了,」葉行絡盯著高台上的四位家主,若有所思地閉了閉眼,「團山屯軍脫離官軍序列太久,軍不像軍,民不像民,再這樣下去,遲早要完。」
衛釗輕輕嘆了一口氣,感慨道:「所以我一直說,九殿下來得正是時候。」
團山幾代人一同在此生活近百年,親緣關係錯綜複雜,各家之間的人情也親厚,許多問題明明大家都看出來了,卻誰也沒有勇氣第一個站出來改變,因為誰也不想得罪人。
李崇琰的到來打破了這個僵局。
衛釗與葉行絡對視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
或許,此次整軍過後,團山會被帶向一個更好的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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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鳳梧與江瑜各自挨的那二十個板子,既是打在司、江兩家臉上,也是打在所有人臉上。
雖這件事本身可大可小,但今日這麼大的陣仗便算是立了一個威,提醒大家:所謂整軍,還包括了重拾嚴明軍紀。
行刑完畢後,葉遜拿了一些外傷藥交給顧春,讓她分別拿去給江瑜及司鳳梧。
顧春忍不住全身發僵:「能讓阿絡拿給……司鳳梧嗎?」
葉遜殘忍搖頭:「我有事同阿絡談。」
「那……我能請別人……帶給……」
顧春試圖垂死掙扎,葉遜卻不打算給她活路了。「今日之事比你想得要複雜,我讓你去,是讓你代表葉家去廣結善緣,懂嗎?」
結個鬼的善緣,孽緣才對吧?不懂。
顧春心中腹誹,卻也知道非去不可了,於是懶得追問事情到底多複雜,垂頭喪氣地先去了江瑜家。
她與江瑜雖交情一般,但大家也是一個寨子長大的,年歲又相仿,說起話來自沒什麼拘束。
江瑜趴在榻上疼得哼哼,見她拿了傷藥來,便苦笑著道謝,接著寒暄兩句。
想到葉遜交代過要廣結善緣,顧春笑道:「你可以啊,偷偷摸摸就將阿梨這顆果子摘了。」
江瑜吃痛地呲了兩聲,才咧出一個怪異的大笑來:「原想待整軍結束後就去家主那裡交婚書,到時再放帖子告訴大家的,這下可好了,全知道了。」
顧春又笑著安慰了他幾句,並細細叮囑了那外傷藥的用法之後,便告辭離去。
想到要獨自面對司鳳梧,顧春心中還是有些忐忑,於是跑到涼雲水榭找了燕臨同去壯膽。
司鳳梧在司家也是個重要人物,他挨了板子之後的待遇,自然與江瑜不同。
顧春與燕臨進了司鳳梧家院子,才瞧見司家許多人都在,連司鳳池也在。
「鳳池姐,」顧春硬著頭皮笑道,「我師父讓我替阿梧送些傷藥來……」
說著就將那小罐傷藥遞給司鳳池,
司鳳池卻並不伸手去接,只是心事重重地笑笑,隨口道:「既來了,那還是去同阿梧打個招呼吧。」
語畢便叫人進去告訴司鳳梧,顧春奉葉遜之命來給他送傷藥探望。
須臾之後,通傳的人出來說,司鳳梧的意思是傷藥留下,人就不必見了,請顧春向葉遜代為致謝即可。
這對顧春來說簡直是個應該謝天謝地的好消息,當即鬆了一口氣。
從司鳳梧家出來後,她的步子都輕盈不少。
燕臨哈哈大笑著嘲她:「我瞧著你這樣子像是要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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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場風波後,寨中的氣氛明面上風平浪靜,實際卻暗流湧動。
可這一切與埋頭寫稿的顧春沒什麼關係。
將自己關在家中專心奮筆近一個月之後,顧春帶上剛剛寫完的新稿下山進了屏城。
照舊先在街市上找小食肆吃了早飯,接著去濟世堂晃了一圈,與花芫及師弟師妹們閒聊一陣,磨蹭到近午時,才慢悠悠去了青蓮書坊。
彭掌櫃分外熱情地接待了她,笑呵呵請她落座後,親自去後頭替她沏茶。
這讓顧春忍不住蹙了眉頭,心中猜測:莫非是因為我的話本子一直撲街,對方忍無可忍,想要談判壓價?或者,對方索性就想毀約,今後不再收我的稿子了?
待到接過彭掌櫃恭敬奉上的一盞明前新茶,顧春忙不迭道:「彭掌櫃,大家都是老熟人了,有話您直說。忽然這麼客氣,很瘆人的!」
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到底是要壓價還是要毀約,給個痛快話。
「咦,老朽以前很不客氣嗎?」彭掌櫃一臉無辜地翕動著山羊鬍子,滿眼慈祥。
「我的本子一直賣得不好,您開門做生意的人,自然也沒法子拿我當搖錢樹供著,這個道理我懂,不怪您。」顧春笑得亮亮堂堂,話說得是又直白卻又莫名圓滑。
彭掌櫃一聽,笑得跟圓臉貓似的:「老朽果然沒看錯人!哎呀呀……姑娘啊,你如今不同啦!」
顧春聽得莫名其妙,一臉茫然:「啊?」
彭掌櫃先是恭敬地收下她的新稿,接著又吩咐了賬房先生額外取了好幾個銀錠來。
要知道,顧春一本稿的潤筆費原本不足二兩銀,人家乍然捧出幾個銀錠遞過來,她都不敢以為是給她的。
見她疑惑,彭掌櫃笑逐顏開地講了始末。
原來,青蓮書坊的東家為拓寬財源,一個多月前試著養了幾個小戲班子,將書坊名下的話本子隨意挑了幾本排成戲,在京城及中原各州的富貴人家跑堂會。
「這不也快兩個月了嘛,前些日子東家著人一盤點,嘿!你猜怎麼著?」彭掌櫃激動地一拍大腿,兩眼放光地望著她,「被人點得最多的,竟是《將魂傳》排成的那折戲!」
《將魂傳》是顧春交給青蓮書坊的第二本稿,去年刊印成冊後銷往中原,銷量……平平。
彭掌櫃忍住沒說,青蓮書坊當初挑這個本子排戲時本是個意外,是東家拿起來翻了幾頁後隨手擱回去時,不小心錯放在要拿去改戲摺子的那一堆書中的,等發現這個差錯時,戲都已經排好了。
於是將錯就錯,勉強也將這折戲列在單子上供人點選。
誰也沒料到,最後竟是這折戲賺了個盆滿缽滿。
「如今演《將魂傳》的反串武旦厲連勝與原著筆者『公子發財』,這兩個大名一聯袂,那可就是咱們東家的金字招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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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發財……正是顧春在話本子上的署名。
「這意思是,我從此就,扶搖直上不撲街啦?」
見彭掌櫃猛點頭,顧春先是喜不自勝,繼而悔不當初,懊惱地摀住額頭:「早知如此,我當初就該起個威風些的名兒啊!哎呀,彭掌櫃,我下一本立刻改名還來得及嗎?!」
她一直不願意讓別人知道她寫話本子用的名兒,其中一個原因就是,當初起這名兒的時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當時是怎麼想的。
「不能改,可不能改啊,」彭掌櫃連連搖頭,直搖得那山羊鬍子都飛舞起來了,「如今眾人都認準了『公子發財』的本子配厲老闆的戲,這是響噹噹的金招牌,咱們可不能自斷財路的。」
顧春樂懵了片刻,又聽彭掌櫃道,「過些日子我們東家會親自帶厲老闆到屏城來,東家說了,屆時還請你務必賞光親臨,面談之後的合作。」
心思恍惚地與彭掌櫃又寒暄一會兒後,顧春將那幾隻銀錠收好,樂顛顛兒地一路小跑回了濟世堂,見誰都傻笑,問什麼都不答只笑。
驚得濟世堂眾人以為她又胡亂抓藥給自己吃了,一個個爭先恐後地要替她把脈。
顧春一把揮開眾人,春風滿面地站到了椅子上,氣焰囂張地叉腰大笑:「是時候讓你們見識一下什麼叫小人得志、揮金如土、奢靡無度了!小師姐,告訴廚房今晚不用做飯啦!打烊後所有人跟我上『醉仙樓』,我請大家喝酒,撒開了吃喝!」
撲街筆者一朝翻身,揚眉吐氣,當夜順理成章地聚眾喝了個爛醉如泥,夜宿濟世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