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發佈時間: 2024-12-17 14:19:54
A+ A- 關燈 聽書

第54章

自開春入京後,沐青霜就變成閒人一個,除每日晨練會與家中護衛們隨意過幾招之外,就甚少有舒展筋骨的大動彈,整個人比在循化老家時疏懶許多。

下午在雁鳴山的林子裡折騰那幾個時辰,再加上方才又猝不及防與賀征糾纏半晌,可算將她鬧了個身心俱疲。

當她在外間靠窗的花幾旁坐下後,不過短短片刻,她就漸漸被一種虛軟無力之感裹覆周身,整個人開始發懵。

房中沒有點燈,黑乎乎的,惟窗畔透進來些許幽光。

沐青霜只覺唇舌生疼,雙頰滾燙,腦子裡空空的,什麽都想不了。

不知待了多久,替她備好熱水的桃紅過來請,她才稀裡糊塗地起身,摸黑從櫃子裡胡亂揪出換洗的寢衣出了房門。

夏夜有皓月當空,回廊下也燈火瑩然。

桃紅接過她手中的寢衣時,不經意瞥見她的唇,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大小姐今日……不是去赴汾陽公主的宴了麽?」

「是啊。」沐青霜脚步沉緩,兩眼發直地看著前路,覺得自己臉上還是燙得慌。

桃紅偷笑調侃:「莫不是公主府設的素宴,沒給吃肉?」

「什麽?」此時沐青霜的腦子糊作一團,對她的話是有聽沒有懂,便緩緩轉頭看過去。

桃紅小心地指了指了她的唇:「我瞧著大小姐將自己的唇都咬腫了,大約是饞肉吃呢?」

「這又不是我自己咬……」沐青霜急忙住口,腦中「轟」地一聲炸了個羞赧的驚雷。

對啊,不是自己咬的,那是誰咬的?

桃紅悶聲憋著笑低下頭去。

桃紅從沐青霜很小時就近前照顧她,雖只比她年長幾歲,却可說是看著她長大的,對她的許多私密心事自然比旁人瞭解得多些。

沐大小姐長這麽大,就對那麽一個兒郎上過心,桃紅自然猜得到這是誰的「杰作」。若做出這膽大包天之舉的不是「那位」,而是旁的什麽人,沐大小姐不跟人拼命才怪了。

不過,見沐青霜頗有點要惱羞成怒的苗頭,桃紅立刻見好就收,假裝什麽都不知道。

****

這一整夜,沐青霜睡得幷不十分安穩,斷斷續續做了許多沒頭沒腦的怪夢。

一忽兒夢見自己冷冷對賀征說,你便是跪下來哭著求我,我也不會再要你的。

一忽兒又夢見十五歲那年,金鳳古道河邊的夜空下,她像個小惡霸似地,往賀征的薄唇上印去一個又一個親吻。

臨到天亮時,迷迷糊糊間,她夢裡的那個自己莫名其妙穿上了嫁衣,周圍却只有許多看不清長相的人不停地指指點點,七嘴八舌地議論說,這家人戰時臨陣脫逃,簡直就是國賊,賀將軍怎麽能和這家的姑娘成親……

待到沐青霜醒來,已到辰時近尾。

做了一夜的夢讓她整個人混混沌沌,早飯的一碗肉羹活生生吃了快半個時辰。

吃過早飯後稍稍精神了些,她索性召集了自家的侍衛們到後頭小校場練拳解悶。

****

賀征昨日在雁鳴山下等到天黑也沒等到沐青霜的身影,又聽郭府府兵及陸續回來的衆人說,她最後出現的痕迹是斷崖瀑布附近,之後便再無踪迹;那時賀征在衆人面前雖還能盡力端著,心裡却早就擔憂得快燃起火了。

https://palace-book.com/ 聖殿小說

之後她複盤自己的路徑,輕描淡寫地說自己是攀藤下崖躲進瀑布里。

賀征想到她打小就怕水的事,再想想她攀藤躲進瀑布里時心中不知是如何煎熬恐懼,頓時五臟六腑都疼得要穿孔,真真是後怕又著惱。

那時場合不對,人多眼雜的,他什麽也不能說,什麽也不能做。

忍到回城,在她房裡等到人後,他又不捨得當真衝她發脾氣,心頭那口老血慪得個不上不下,於是腦子一熱就狗膽包天……

回到將軍府,他冷靜下來一想,腦中就隻回蕩著沐青霜從前常挂在嘴邊的一句話——

完犢子了。

對他倆之間的事,沐青霜其實幷沒有鬆口的。

她有她的考量和猶豫,他也答應過會等她慢慢想。可從昨日早上在雁鳴山別苑的櫻桃林中,就一直情不自禁在作死。

特別是昨夜强闖香閨的惡形惡狀,分明就是打了她個措手不及,不但趁人之危,還顯得言而無信。

想來那小姑娘是有氣的,他若不及時亡羊補牢,只怕當真要成「被拋弃的童養婿」了。

一大早,賀征將自己打理好後,便讓府中管事準備了點東西,早飯都沒吃就往沐家來了。

賀征到沐家時,管家王叔接過他帶來的一大堆伴手禮,笑道:「大將軍今日來得可不巧,少爺和少夫人都不在,大小姐正在後頭小校場帶人晨練,怕是還有半個時辰才會歇;想來想去,約莫只有讓霽昭小少爺先招呼著您了。」

沐青演天不亮就去金部上值,而向筠則打算在京中置幾間鋪子,吃過早飯後也帶著人出門去打探市口了。

王叔這話自然是玩笑,不過賀征倒是一本正經地點點頭:「也好。」

他是打定主意來找沐青霜低頭求和,但他幷沒有想好該怎麽求。一聽沐青霜還在小校場,他反倒暗暗鬆了口氣,正好可以趁空再捋捋,以免話沒說對倒要鬧得更僵了。

****

沐霽昭被送到京西一家私塾開蒙已有大半個月,平常這時辰是不在家的。只是小傢伙前幾日被風撲著了,有些咳嗽,向筠索性遣人去私塾替他告了五日假。

以往他總跟在沐青霓後頭玩,如今沐清霓與沐霽晴、沐霽暘一道在鎬京南城郊的官辦明正書院就讀,要到旬休才回家,這讓沐霽昭在家中少了玩伴,這會兒正悶得像被曬蔫兒的花骨朵似的。

一聽賀征來陪他玩,小傢伙倒是挺高興,顛顛兒地跑出來,恰好在中庭花園裡與賀征遇個正著。

他撲過去抱著賀征的腿,仰頭笑眯眯:「賀……」

小傢伙像是突然想起什麽,立刻閉嘴,默默蹲在了栀子花叢旁邊,一雙小手臂交叠橫在膝上,皺著小眉頭開始發愁。

賀征被他這大起大落的急轉逗笑,學著他的樣子蹲下:「怎麽了?」

「往後我不叫你賀二嘟了,咳咳,」沐霽昭輕咳兩聲,扁了扁嘴,「我叫你什麽呢?」

沒有追問小傢伙爲何突然决定改掉對自己的稱呼,賀征只是謹慎地環顧四下,確定沒人聽壁脚,這才小聲道:「叫小姑父。」

沐霽昭小小的身軀在栀子花叢旁縮成團,嫩呼呼的小爪子捏著根旁逸斜出的花枝,將枝上的花朵凑到自己鼻子下嗅著花香,眨巴著水汪汪的眼睛看著賀征。

「小嘟卟?」小傢伙仍是一慣的口齒不清。

「行吧,小嘟卟就小嘟卟,」賀征噙笑讓步,伸出指尖撓了撓他的下頜,「我……請教你一個問題?」

「請教」這個詞讓沐霽昭覺得自己受到了尊敬和重視,神情莫名嚴肅起來:「你請教吧,小嘟卟。」

「你以往,做過讓你小姑姑生氣的事嗎?」

「沒有啊,我很乖,」沐霽昭奶聲奶氣地對自己做出肯定,「咳咳,你不乖?」

賀征垂眸,苦笑著嘟囔:「可能……是沒太乖。」

瞧瞧他這病急亂投醫的,竟向還不到四歲的沐霽昭討教起來,這可……真有出息啊。

「……咳,你惹酸二生氣了嗎?」沐霽昭歪著小臉覷著他,認真詢問。

見賀征點頭,沐霽昭一臉老成地又皺起了眉頭:「那你哄哄。」

苦笑不止的賀征隨口問:「怎麽哄?」

「唔……」小傢伙深吸一口花香,歪著腦袋沉吟片刻,篤定道,「買糖吃。給她買糖吃。」

「好,」賀征認真地聽取了他的建議,「還有呢?」

「道歉。夫紙說,做了錯事要道歉。」

「是『夫子』。」賀征忍不住糾正他的發音。

「好的,是夫紙。」

沐霽昭丟開手中的花枝站起身,許是蹲久了腿麻,小傢伙下盤不穩地晃了兩下。

好在賀征眼疾手快,長臂一伸將他摟住。

他在賀征懷中站好,笑呵呵地將眼睛彎成月牙:「多謝。」

然後仔細捋了捋小衣衫上的褶皺,一臉莊重地對賀征又道:「要道歉。像這樣……」

他雙手交叠抵住額心,似模似樣地對著賀征行了個致歉禮,還不忘「諄諄教誨」:「還要說『對不住,我錯了』。」

「那,若我這麽做了,也這麽說了,她還是生氣呢?」賀征忍俊不禁地逗他。

沐霽昭撲到他懷裡,神秘地附在他耳邊,小奶音壓得細細低低的:「那你就,咳咳,坐在地上,哭著抱住她的腿。」

這可是沐家霽昭小少爺屢試不爽的獨門絕學,輕易可不會外傳的咧。

賀征哭笑不得地抱拳道:「受教了。」

****

沐青霜結束晨練回房更衣時,桃紅趕忙秉道賀征來了,眼下正帶著沐霽昭在中庭花園裡玩。

想到昨夜的事,羞惱參半的沐青霜兩頰起火,咬牙嘀咕:「浪不死他。」怕是來討昨夜沒挨到的那頓打了!

換好衣衫後,沐青霜氣勢汹汹走到花園,見賀征與沐霽昭正在凉亭裡坐著喝茶吃點心,沐霽昭那個小叛徒還跟人有說有笑的,脚下步子更重了。

她大步流星踏過碎石小徑,捏緊了拳頭,一路眼神不善地瞪著賀征。

走進凉亭站定,她還沒發話,石凳上的沐霽昭倒先晃著小短腿兒下地站好:「酸二,小嘟卟要跟你說話。」

「小嘟卟……」沐青霜疑惑極了,「是什麽玩意兒?」

沐霽昭指了指僵坐在那裡的賀征:「是他,不是什麽玩意兒。」

懵懂小童的胡亂稚語讓挾怨而來的沐青霜頓時氣不起來,雖還板著臉,嗓音裡却藏了點幸灾樂禍:「你說得對。」

無意間被沐霽昭歸類爲「不是什麽玩意兒」的賀征無語凝噎,在沐霽昭無比殷切的催促中也站起身來。

他拿起桌上一個準備多時的糖盒子,僵手僵脚地走到沐青霜面前遞給她。

沐青霜不懂他這是在搞什麽鬼,便隻略抬下巴冷眼覷著他,雙臂環在身前,一言不發。

旁邊的沐霽昭見狀急得蹦蹦跳,使勁對賀征擠眉弄眼,一張小包子臉都給擠皺了。

「小師父」如此關切,賀征自不能臨陣退縮。

將那盒糖放回桌上後,他尷尬地清了清嗓子,鄭重交叠雙手抵住眉心,深深彎腰,對著沐青霜行了個規整而隆重過頭的致歉禮。

在公,如今賀征是堂堂柱國鷹揚大將軍,可謂「萬人之上」,除了帝後與趙絮、趙昂這兩位開府殿下之外,便是甘陵郡王趙旻都沒資格受他這樣重的歉禮;在私,沐青霜與賀征總角相識,拋開旁的不談,怎麽也是年歲相近的同輩人,按理來說是受不得他這麽重歉禮的。

沐青霜被驚得倒退兩步,先前還故作冷淡的眼神此刻已懵得快散了:「你你……你做什麽!」這厮近來太詭异了,說浪就浪,說瘋就瘋,很嚇人啊。

旁邊的沐霽昭那個急啊:「說話!還要說話!」

賀征抿直了唇,再度清了清嗓子:「對不住,我錯了。」

傻眼的沐青霜楞了好半晌,才恍惚低聲:「什麽事……錯了?」

她的睫毛輕輕顫著。

「昨晚的事,」賀征舉步走到她面前,沉嗓輕啞,「還有,以前。」

年少時的分離,原本可以有更好的方式。

可那時年輕又自負,總覺獨自扛下所有的苦與難就是爲她好,結果却傷她至深。

連沐霽昭都知道,做錯事惹人生氣了,不但要行禮致歉,還該說出來。

枉自他堂堂賀將軍,這麽簡單又必須的一句認錯,却從去年冬拖到今年夏。

沐青霜以齒沿輕輕刮過唇角,眼底有笑:「若我還是不消氣呢?那你接下來要怎麽辦?」

賀征又看了自己的「小師父」一眼,才對上沐青霜的注視,訥訥低語:「根據霽昭小少爺的獨門秘技,若這樣你還不消氣,那我就只能……」

沐青霜哼聲笑得肩膀直抖,眉梢輕揚:「只能如何?」賀大將軍近來怪裡怪氣的根源終於揭開了。

一會兒去找齊嗣源那狗頭軍師學點抓瞎的主意,一會兒又找霽昭小少爺學些獨門秘技,或許還向別的什麽人討教過?這不可就亂七八糟了麽。

病急亂投醫的笨蛋。

賀征綳著羞耻泛紅的俊顔,木然地複述著沐霽昭傳授的殺手鐧——

「坐地上,哭,幷且抱住你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