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發佈時間: 2024-12-17 14: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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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面對賀征的坦誠相告,沐青霜無言以對,只想笑。

很難想像賀大將軍坐在地上抱著別人腿哭的場面,那該是一幕怎樣的人間慘劇啊。

而沐霽昭的小臉上則是寫滿了失望。

他沒有想到「小嘟卟」竟然是這麽笨的人。

「不能說出來啊!」包子小臉漲得通紅,恨鐵不成鋼地連連跺脚,「說出來就咳咳咳……沒有用了!」

見他咳嗽,沐青霜彎腰探出手去要抱他,賀征却先她一步將沐霽昭抱起,將小傢伙放回鋪了錦墊的石凳上坐好,大掌輕輕拍著他的後背。

沐青霜心情頗好地走過去坐在沐霽昭旁邊的凳上,順手倒了小半杯溫熱的蜜果茶喂給小傢伙潤嗓,泛著笑意的杏眸掃過桌上那個糖盒子。

「是什麽糖?」她隨口笑問。

「按從前賀家名下糖坊的方子做的,只是自家吃,沒起名字,」賀征也跟著坐下,將那盒子推到她面前,將盒蓋打開,「據說我小時愛吃。你……嘗嘗看?」

這就是眷戀著一個人時會有的心情吧。

自己喜歡過的食物,聽過的奇聞,見過的風光,哪怕只是不足道的微小尋常,只因它曾讓「我」心生喜悅,便想讓「你」也體會。

如此,「你」和「我」,才會漸漸相融,慢慢地,真真地,變成「我們」。

沐青霜掩落長睫,很給面子地拈了一顆放進嘴裡,小聲笑道:「是挺好吃。」

灃南賀氏在前朝時家大業大,名下各類産業自是衆多,所産物事既供自家,也在外經營。

前朝亡國後,中原許多地方的民生都毀於一旦,位於京畿道的賀家更是首當其衝。加之那時國人對賀楚的功過褒貶不一,賀家人又在戰亂中或亡或散,於是整個賀家在很短的時間內就大厦傾頽了。

近一兩年,賀征逐漸嶄露頭角,才將幸存的賀家宗族慢慢歸攏。如今新朝抵定、時局漸穩,他的姑母賀蓮便試著重啓以往那些大小産業。只是目下暫還不成規模,所産物事尚未見諸坊市,僅供自家。

面前那些糖果像是加了好幾種漿果汁子熬的,顆顆繽紛如虹,似有濃稠漿果香混在甜味裡,簡直色香俱佳,孩子們瞧一眼就會忍不住笑彎眼兒垂涎三尺。

沐霽昭小嘴兒吧嗒吧嗒,支棱著肉嘟嘟的手悄悄往那個糖盒子探去,口中糯糯對沐青霜撒嬌:「小嘟嘟,你也請我一顆吃吃嘛。」

大多時候沐霽昭都是個比較講道理的小孩兒。先前賀征對他講過「這盒糖果是專拿來向他小姑姑賠禮的」,在他心裡這便是小姑姑的東西,想吃就得徵詢她同意。

沐青霜沒說話,另拿了一顆喂進沐霽昭嘴裡,同時不著痕迹地瞥向對座的賀征。

其實她心中有些酸澀,爲著賀征。

方才他口中的「小時愛吃」,約莫也就是沐霽昭此刻這般年歲。之後沒兩年鎬京城破,他流落輾轉橫穿整片國境,最後才到了利州。

當年那個在善堂捏住她裙角的小賀征,原本也有如沐霽昭這般無憂無慮的童稚歲月,甚至膏粱富貴更勝一籌。

若賀征沒有經歷國破家亡、父母俱歿、族人盡散的慘痛,他大約也會是個馬踏飛花、意氣明亮的少年郎,如許多在富足安穩中被滋養長大的名門公子一般,溫潤雅正,矜貴從容。

那樣的他,一定就能像沐霽昭這樣,不怯於向人表達自己的渴望,可以毫無負擔的接受任何美好饋贈。不怕虧欠,不怕還不起。

以往沐青霜很少去細想,爲何與自己同吃一鍋米糧近十年,賀征的性子却與自己——甚至與沐家每個同齡人——天差地別。

如今她才漸漸開始了悟,年少時賀征在人前的冷漠寡言、人後的彆扭反復所爲何來。

那時的他,舉凡吃穿用度、讀書習武,安排給他怎樣他就怎樣,幾乎從無异議,甚至沒有尋常少年人理當該有的偏好取捨。

他在利州生活了近十年,始終與周圍格格不入,其實泰半都源於他心中的不安與缺失。

那時雖有沐家不吝給他周全庇護,他却從未理所當然認爲那一切真的就屬他。他怕虧欠太多,還不起。

所以,她當年對他一次次的給予,看似大方,可對他來說,或許是一次次的刺痛與重壓——

看,我什麽都有,你什麽都沒有。我的全給你,跟著我吧。

此刻沐青霜捫心自問,若是易地而處,她的選擇大約與當年的賀征不會差太多。

都是骨子裡傲氣又自尊的人,怎會甘心像個金絲雀一般,縮在籠子裡心安理得被人馴養?

因爲在意,因爲重視,才會更想靠著自己頂天立地站得筆直,與心上的人對等平視。

所謂風雨同舟的相携幷行,從來就不該是一方背負著另一方,而該像山巔懸崖上兩棵樹,根莖相連、枝葉交覆,却又各自參天。

相生相伴,却各有依憑,那才是最好的模樣。

想到這些,沐青霜心下忽地釋然許多,唇角柔柔勾起,眼底眉梢全是亮晶晶的笑。

「你怎麽不問我要一顆吃吃?」她略抬下巴,笑望賀征。

賀征抿了一口杯中清茶,噙笑抬眸:「我要,你就給嗎?」

「試試?」糖球在沐青霜左腮頂起一個調皮的弧度,「若你不知該怎麽向人撒嬌,不若向霽昭再討教討教?」

無端被點名的沐霽昭高高舉起手:「好啊,我教你呀!」撒嬌,他很在行。也很樂於對笨笨的「小嘟卟」傾囊相授。

賀征面無表情地看向他,哽得說不出話來。

「你要像這樣,」沐霽昭轉頭面向沐青霜,下巴支出去,仰起燦爛笑臉,肉呼呼的小手合十抵在唇前,嗲聲嗲氣的,「求求你了,再給一顆糖請我吃吃嘛!」

甜滋滋軟茸茸的小奶音,話尾像拖了根蕩來蕩去的小尾,別提多狗腿了。

然後他小臉嚴肅一凝,回頭看著賀征:「小嘟卟,你學會了嗎?」

賀征滿臉沉重地閉了閉眼,周身惡寒一般抖了抖:「請恕在下駑鈍。」

學是學會了,可實在是……很難做到。

沐青霜順手將沐霽昭撈進自己懷裡,樂不可支地將小傢伙揉來揉去,兩人一起哈哈哈笑得東倒西歪。

自抵達鎬京後,這似乎還是沐青霜第一次笑得如此開懷,眉飛色舞,肆無忌憚。

賀征隔桌望著她,無聲揚唇。

****

四月十三,在雁鳴山別苑櫻桃宴之後的第六日,沐青霜受邀來到汾陽公主府。

除她之外,當日搜山游戲的另兩位勝者慕映璉與段微生也在。

這倒幷沒有出乎沐青霜的預料,畢竟,若趙絮真如衆人所料想要籌建武學講堂,那就絕不是啓用一個人就足以擔當這重任的。

主座上的趙絮笑意親和,請三人入座後,又讓侍者送上茶點:「稍坐片刻,等最後一位……」

話音未落,門外便有侍者向趙絮執禮。

「最後一位客人到了?」趙絮略抬了眉梢,待侍者應了,便又道,「請進來吧。」

少頃,一位身著湖藍色衣裙的姑娘隨侍者入內,在正廳中間站定,略屈膝向主座上的趙絮見了禮,又對客座上的三人依次頷首致意。

沐青霜眨了眨眼,越看她越覺眼熟:「……林秋霞?」

赫山講武堂甲班學子林秋霞,在當年那場考選中被趙旻的人抓去做肉盾、最後被沐青霜帶著大家救回來的那個小姑娘。

在赫山的最後一年裡,隨著賀征、周筱晗、齊嗣源這三人的離去,林秋霞緊隨令子都之後,成爲守衛甲班輝煌的另一根頂梁柱。

沐青霜與她已有五年未見,但彼此模樣都未大改,只是眉目間俱褪去年少時的青澀,長相氣質上成熟了幾分,倒不至於認不出對方。

「救命恩人,許久不見啊。」林秋霞轉身面向沐青霜,笑吟吟屈膝福禮。

這時沐青霜這才明白,方才她爲何只對趙絮行屈膝常禮——

因爲她右袖空空。

見沐青霜眸色驚痛地望著自己的右袖,林秋霞靦腆笑笑:「增援江陽關守城之戰時折的,那時我在鐘離瑛大將軍麾下,與賀大將軍還是友軍同袍呢。」

那時賀征領不足萬人的孤軍生扛五萬敵軍圍攻,死守城池近兩個月後等來了援軍,最終裡外夾擊反敗爲勝。

這事沐青霜知道。

可她不知道,當年的援軍裡,有昔年隔壁班這位文靜羞怯,却能將一把長劍使到近乎出神入化的林秋霞。

沐青霜知道,這五年來爲了複國,中原各軍付出了慘烈代價。可當這些血淋淋的「代價」以鮮活的形象出現在她面前時,她才又一次感同身受的體會到什麽叫亡國之殤,什麽是切膚之痛。

與之前在利州迎兵歸鄉典儀時一樣,痛徹肺腑。

她見過林秋霞十五歲時意氣風發的模樣。

當年赫山講武堂校場上,這姑娘長劍霜華、志氣淩雲,全無平日的羞怯,有萬夫不當之銳意。

在慕映璉與段微生詫异又茫然的注視下,沐青霜緩緩站起來,走到林秋霞面前站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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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笑抱住她的瞬間,有晶瑩泪珠奪眶而下。

乍見故人,林秋霞心中也是感慨萬千,頓時被她惹得跟著泪漣漣。

她倆唇角都挂著笑,眼泪却像連綿不絕的珍珠,無聲地跌成了串。

主座上的趙絮見此情狀,忍不住將臉撇向一旁,眼眶通紅,眼尾泛起淡淡血霧。

好半晌後,林秋霞輕輕吸了吸鼻子,小聲笑道:「無妨的。我花了四年改練左手劍,照樣厲害。」

「左手神劍林秋霞,晚上我請你到我家喝酒,來不來?」

「好啊。」

兩雙泪目相視而笑間,沐青霜想起離開赫山講武堂的前夜,她與剩餘的四十幾名首届學子在河邊對月舉盞、縱聲高歌的場景。

那時大家一起唱過「驅逐敵寇,複我河山;國之氣象,在我少年」;他們抱頭痛哭,互道珍重,彼此勉勵過要「戰無不勝,長命百歲」。

如今五年過去,河山已複,氣象一新。

只是,當時明月在,少年餘幾何?

殉國的是英烈,活下來的,是英雄。

喂,活下來的英雄少年們!

一起去繼續征程吧!

一起去見證山河錦綉、盛世繁花。

一起去成爲拉開嶄新盛世大幕的中流砥柱,去用盡全力達成年少時的熱血豪言——

國之氣象,在我少年。

我們,活下來的我們,初心不改,永遠少年。

我們無畏無懼,我們無悔無怨;我們戰無不勝,我們長命百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