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羅翠微恍然大悟, 原來臨川軍和昭王府之間的糊涂賬,最大的缺口就在此地。
兵部撥給臨川軍的錢糧都是按軍中人頭算, 而這二十幾戶、近百口人是不在其中的。
以往遇兵部延遲發放糧餉時,雲烈便拿少府給的月例銀來墊, 既墊臨川軍的口糧, 還得兼顧著貼補這近百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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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兵部補發糧餉後, 軍中眾人能將自己吃掉的那部分還給雲烈,卻多半是還不起這百口人吃掉的部分了。
就這樣拆東牆補西牆, 最終算下來, 貼補這百口人的錢還是從雲烈頭上出的。
他自不會忍心向這些老弱追討,久而久之可不就將京中的昭王府窮得個叮當響了。
見羅翠微笑而不語, 宋秋淇趕忙又道, “哥哥說過,咱們這些人是殿下最大的拖油**;待殿下成親之後, 咱們就得自己想法子, 絕不再拖累殿下了。”
“你也說村里有許多老人和孩子了, 難不成要逼著他們下地去?”羅翠微笑著捏了捏她的臉,“殿下既願意照應你們,便沒當你們是拖累, 別听你哥哥胡說。”
“可是, 大家都說,”宋秋淇面有愧色地咂了咂嘴, 小聲道, “無論是京中哪家姑娘做了王妃, 都不會肯由著殿下繼續拖著我們這幫沒親沒故……”
若換了是別家姑娘做了這昭王妃,道理就是這道理。可偏偏雲烈運氣不錯,遇上的是羅翠微。
羅翠微含笑橫了她一眼,打斷了她尚未出口的自責自咎,“我這人沒旁的本事,就會賺錢。你們這才不足百號人,若真能吃垮了我,那就算我學藝不精,愧對家父教導。”
她要是連百來號人的口糧都賺不回來,只怕羅家列祖列宗的棺材板都要壓不住了。
“你年輕又機靈,若肯好好听我安排勤快做些事,包管今後頓頓有吃有喝、有酒有肉。”
宋秋淇眼兒一亮,使勁點點頭,“我听話,也勤快!可是,我沒讀過書,也能替你做事嗎?”
“當然可以,等過些日子我等的人來了,有的是事情可以給你做,放心吧。哎,對了,這山上有草果嗎?”
“有啊,滿山都是,要那玩意兒做什麼?”
“左右我這幾日還閑得沒事,晚些去摘些草果回家試試做肉干好了。”
“這是京中的吃法嗎?”
“我往年瞧著我家司廚用草果加別香料腌的肉干,等我先試試看能不能做出一樣的味道來,到時候分你一些。”
就這樣,一大一小兩個姑娘親親熱熱說著話,宋秋淇小心護著羅翠微過了一道小水溝後,指著前頭不遠處高出樹梢的小房頂。
“那里就是祁老的院子了,很近吧?”她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抱緊了自己那盒糕點,笑臉一僵。
“我哥哥和熊大哥正在替祁老補屋頂!不能給他們看到我這盒點心,他倆可都是‘土匪’!”
宋秋淇替羅翠微指了通往祁老那座小院正門的路,做賊似地躬身抱好自己的食盒,“王妃殿下,對不住,容我沒義氣一會兒……我得從林子里的小路繞過去,從後門溜回去將盒子藏起來!”
忍俊不禁地看著宋秋淇敏捷地沒進林中後,羅翠微搖搖頭,拎著給祁老的那盒子點心,慢悠悠沿著宋秋淇指的那條路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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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蔭小道上,有鳥鳴啾啾,有蟬嘶蟲吟,初秋的風再緩緩送來模糊人語,使這方小天地于靜謐中又不失生動。
隨著那藏在林蔭盡頭的小院漸近,羅翠微依稀能听出是熊孝義與宋玖元在邊補房頂邊聊天。
熊孝義嗓門大,連累得斯文如宋玖元也盡量配合著他的聲調,若不細听他倆說話的內容,旁人大概只會以為這倆人在吵架。
“……你個宋呆,我瞧著你是想討打得忙!這種餿主意,你若膽敢在殿下面前去提,他不賞你五十軍棍送你‘回老家賣鴨蛋’才怪了。”
所謂“回老家賣鴨蛋”,就是說被打死了。
雖不知他們在談什麼事,羅翠微卻忍不住覺得好笑。
她家那位昭王殿下,治下竟是這麼凶殘的嗎?
那他對她可當真是溫柔得能滴出水來了,連發脾氣都沒有真的多凶過。
“我一早就提過,沒有被打啊!不然你以為……為什麼殿下娶的人,剛好就是羅翠微?”
宋玖元的嗓音不像熊孝義那般中氣十足,卻也字字分明。
羅翠微腳下頓住,再挪不動步子。
“什麼玩意兒?你啥時候……提什麼了?”
熊孝義的聲音听起來很詫異。
接著便是宋玖元弱了聲氣,娓娓解釋,“這餿主意,去年殿下回京之前,我就同殿下提了啊!若要短時間內拔地而起一座城,這花費,憑咱們自己根本解決不了。”
“不過那時並沒有誰預料到,陛下會這麼早諭令封藩,只是未雨綢繆的打算罷了。當時我就提醒殿下,回京後可著重結交一下京中幾大商家,若能借得他們之力來建城,絕對事半功倍。”
“可這樣大一筆錢,又是砸向藩王屬地,一時半會兒不會有太大利益可得不說,一個不當心還會惹來陛下或其他幾位殿下的忌憚,大商家們慣會算計,輕易是不會出這風頭的。”
當听見宋玖元話說到此,羅翠微已不知自己是該掉頭往回走,還是繼續往前去。
這一時躊躇,便定在了原地。
“那時我還隨口與殿下玩笑了一句,說這事畢竟風險大利益小,若想將人綁死在咱們這條船上來,最迅捷、牢固的法子顯然是聯姻……”
宋玖元的嗓音幽幽轉低,模糊輕嘆。
“本以為殿下根本沒听進去,哪知最後竟真成了事,還是我原以為最不可能的羅翠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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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羅翠微拎著食盒的身影出現在林蔭小徑的盡頭,房頂上的宋玖元與熊孝義雙雙嚇呆,險些沒從上頭滾落下來。
“做賊心虛”的兩人穩了好半晌心神,才一邊訕訕向羅翠微打了招呼。
羅翠微唇角噙著淡淡淺笑,擺擺手,“你們忙吧,我就是來給祁老和小八寶送些點心,道個謝就走的。”
她的神情看起來很平和,與平常並沒有太大區別,熊孝義與宋玖元惴惴不安地對視一眼,有些緊張地咽了咽口水,誰也不敢再出聲。
等到羅翠微進屋見了祁老,將伴手的謝禮送過,又逗著五歲的小八寶玩鬧幾句後,這才施施然退了出來。
房頂上的二人默默望著不知從哪里鑽出來的宋秋淇湊到羅翠微身旁,陪著她施施然又走了出去,這才沉重地吐出長長濁氣。
“宋呆,你腦子好使,”熊孝義忍不住又咽了一下口水,趴在房頂上將嗓音壓得低低的,“你瞧她那副模樣,是听見了啊還是沒听見?”
宋玖元使勁眨了眨眼楮,目光顫顫地看了看那林蔭小徑,喃喃道,“咱們方才那麼大的嗓門……沒听見才怪了。”
就不知听到了多少啊。
“宋呆,我覺得,”熊孝義無比同情地看向宋玖元,“若這事不解釋清楚,你怕是當真要回老家賣鴨蛋了。”
宋玖元一頭磕在房頂上,懊惱輕嚷,“你也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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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時,雲烈快馬加鞭自桐山趕回,神氣飛揚起進了小院,卻見熊孝義與宋玖元蔫頭耷腦地在院中團團轉。
一旁的侍女陶音也是滿臉焦急。
“你們這麼閑?”雲烈蹙眉看著這三人。
陶音聞聲回頭見是雲烈,急急福了個禮後,趕忙秉道,“殿下,王妃殿下她……沒有回來。”
雲烈頓時瞪向宋玖元︰“不是去找你妹妹了嗎?”
“秋淇說,上午帶王妃殿下去半山看過地形之後,是親自將她送到這路口的,”宋玖元焦躁地撓撓頭,無比心虛,“也不知道後來又去哪里了……”
畢竟多年同袍,雲烈一看他這模樣,就知道其中必定還有事。
他面上的神色漸漸冷峻,沉嗓冰寒,目光如刀,“你倆選一個說得清楚話的人出來吧。”
別看雲烈平日里還算隨和好相處,可臨川軍中出來的人,沒一個不怕他這種臉色的。
宋玖元清了清嗓子,硬著頭皮將今日的事言簡意賅地說了一遍,認錯的態度也相當端正。
听了事情的來龍去脈,雲烈腦中“嗡”了一聲,只覺有股寒氣自腳底下直沖腦門。
熊孝義趕忙又補充道,“已經將村子里能動的人都撒出去找了,我就就是押著宋呆在這里等殿下回來,讓他負荊請罪呢。”
隨著雲烈周身散發出的肅殺之氣漸漸凜冽,宋玖元覺得自己愈發腿軟了。
雲烈眼中似挾霜裹雪,板著臉轉向熊孝義,“今日從防區換下來休整的人動了嗎?”
“沒有。”熊孝義重重搖頭。
開什麼玩笑,沒有昭王殿下的命令,誰敢擅動軍籍的人做他用?
“立刻召集休整的所有人,一隊從出村口往官道的方向去找,剩下的人搜山,”雲烈的腦子和他的嗓音一樣冷靜,“至于宋玖元……”
宋玖元感覺自己脖子發涼,“屬下認罰。”
“熊孝義,把他綁起來吊井里冷靜一下!”
先前還冷如寒冰的雲烈頓時炸開了,指著宋玖元痛罵。
“腦子被狗啃了?你那時嘰里呱啦自說自話,我理你了嗎?我壓根兒就沒仔細听你在說什麼!”
說完轉身就往山上去了。
一路上,雲烈的目光四下逡巡,沒放過山中林間每一個角落。
“早上走時不時跟你說好,若有人胡說八道,你半個字都別信,大不了等我回來對質嗎?”
口中焦躁自語,抬手重重揮開道邊旁逸斜出的一枝小樹枝,泄憤似地。
小樹枝的尖銳處化過他的手掌邊沿,迅速拉出一道血痕。
他卻不知道疼似地,腳下大步流星,銳利的目光仍在四下搜尋。
“混賬兮兮的,偷听了人家瞎說幾句,就傷心亂跑……我是那樣的人嗎?!”
走了好遠也沒見著人,雲烈整顆心像是被攤在油鍋里似的,那種滋味,真是比當初被北狄人照他胸口一刀砍來還痛。
尋了約莫有半個時辰,雲烈听見不遠處傳來臨川軍中慣用的鳥語哨,立刻朝哨音來處奔去。
那哨音的意思是“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