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他,是他父親,」見小姑娘氣鼓鼓地握緊了拳頭,嚴懷朗十分享受這種被她維護的感覺,心中美滋滋,「他父親是個言官,打從我自奴羯回來的頭一年起,便隔三差五地帶頭彈劾我,習慣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月佼卻並不放心:「他彈劾你,陛下就會罰嗎?」
事關公務上的一應事宜,月佼從不仗著自己與嚴懷朗的親密便隨意逾越探問,她仍老老實實遵循著進入右司時被定下的準則,不去打聽不該自己知道的詳情。
這些日子她隱約知曉朝中似乎發生了一些事,也從同僚的議論中聽出事情彷彿與之前嚴懷朗辦的某件案子有關。可她從未仔細向嚴懷朗詢問箇中內情,她能明白,既嚴懷朗沒有主動向她提及,那就意味著此事按規制不該她知道。
是以此刻她雖問幾句,卻只是單純出於對嚴懷朗的關心,並不逼他非要說出事情始末。
嚴懷朗沉沉一笑,安撫道,「別擔心,他對我的彈劾通常都是無理攪三分,陛下心中有數的。」
月佼這才放心下來,兩人一路說說旁的話,馬車徐徐駛向東城郊外的羅家大宅。
………
由於嚴懷朗前幾日便派人給羅昱修遞過了帖子,今日到了羅家門口,兩人一下馬車,門房的人便下了台階來迎。
得了通傳的羅昱修也出了門來,遠遠便執禮與二人寒暄。
見他目光略帶興味地逡巡在自己與嚴懷朗之間,月佼忙道:「我不知你住在哪裡,才請了嚴大人來我過來的。」
她這會兒才想到,畢竟嚴懷朗家中與羅家之間的舊事未了,自己今日貿貿然與嚴懷朗一同登門,顯得像是故意來噁心別人似的,實在不太君子,於是她便謹慎了言行,不想讓羅家的人誤會自己是來挑事的。
羅昱修出身羅家這樣的門第,自是個心思通透之人,聞言便知這小姑娘定是聽說了羅家與忠勇伯府的舊事,這是在顧全羅家顏面呢。
可羅家上下誰不知嚴懷朗那在人前冷冰冰的性子,連他母親、他妹妹讓他作陪,也未必請的動他,今日這一出,明眼人都看得懂月佼是嚴懷朗選定的姑娘了。
況且,嚴懷朗親自陪同她過來,其中隱含的維護之意昭然若揭,這分明就是不肯讓心愛的姑娘在羅家受半點委屈。
拳拳之情意根本無需贅言,哪裡是她三言兩語撇得清的。
不過這姑娘和氣對人,能體諒羅家在這其中的尷尬,不給人面上難堪,這讓羅昱修心中對她的觀感就更好上幾分了。
寒暄過後,羅昱修便領著他倆進了羅家大宅,一路閒敘幾句。
才踏進中庭,迎面便有一道小身影旋風似地奔了過來,撲身抱住嚴懷朗的腿。
約莫六七歲的小男孩小臉白白淨淨,一對烏黑的大眼睛裡盛滿欣喜,抱住嚴懷朗的腿仰著頭,脆生生張口就喊:「嚴二叔!」
嚴懷朗盯著掛在自己腿上的小傢伙怔了半晌,還沒來得及出聲,羅昱修倒先忍不住扶額笑斥:「羅昱松,你給我閉嘴!瞎喊什麼?」
羅昱松回頭,理直氣壯地對自家堂兄道:「我姐說,嚴二叔的兄長與我們的父親是同袍,那嚴二叔就比咱們長一輩!」
羅昱修走過來將羅昱松從嚴懷朗腿上掰下來,交給隨侍小傢伙的人,「你姐瞎胡鬧,你別同她學。你這一叫,生生把我的輩分給連累了,我虧得慌。」
被侍者抱起來的羅昱松摀住嘴笑得前仰後合,又朝嚴懷朗揮揮手,「嚴二叔,我要去寫字了,午飯的時候再會啊!」
月佼從頭到尾都是一頭霧水。
見她茫然,羅昱修溫雅一笑,解釋道:「羅昱松是我二叔羅霽……的遺腹子。」
咦?羅霽不就是那個……
月佼更加摸不著頭腦了,扭頭瞥了嚴懷朗一眼,又瞧瞧羅昱修,尷尬道,「我以為……是個小姑娘。」
她一直以為,羅霽的遺腹子,至少該是個和她差不多大的姑娘。
羅霽之事對羅家來說畢竟是一道傷疤,嚴懷朗雖明白了月佼在疑惑什麼,卻不便在此時當著羅昱修的面講這陳年往事。
倒是羅昱修大大方方,重新領著他們二人往裡走,口中輕道:「畢竟時隔六七年,再是天大的痛,也平靜了。」
羅霽殉國是同熙三十三年的是,當時他的妻子正懷著羅昱松。
而此前月佼從雲照那裡聽說的「羅家姑娘」,其實是指羅霽的大女兒,羅昱松的親姐姐羅如晴。
她只比嚴懷朗小一歲,卻教自己的親弟弟叫嚴懷朗「叔」,這態度算是很鮮明瞭。
「她攛掇羅昱松來叫你二叔,大約是故意想叫祖母知道,她對你沒心思,」羅昱修對嚴懷朗說完,又轉而對月佼笑了笑,「晴晴行事從來如此亂七八糟,叫你們見笑了。」
月佼笑道:「真是個有趣的姑娘。」
嚴懷朗挑挑眉,倒沒說什麼。
路過一間空落落的小院時,月佼忽然有些訝異地指了指小院門口的結香樹:「咦,你家中也喜歡在結香樹上用黃繩綁花結呀?」
黃色細絲繩編只的精巧小花結,被密密匝匝綁縛在結香樹的枝頭上,映著青色磚牆,在秋日陽光下輕輕搖曳。
見羅昱修似是呆住,月佼以為自己說錯話,只好尷尬地扭頭看向嚴懷朗,小聲問,「是……中原人的風俗嗎?」
「你,見過這種花結?」嚴懷朗喉頭微滾,半晌後才吐出這句話。
月佼愣愣點點頭,輕聲道,「我祖父給我編過,說綁在結香樹上可以使人長命百歲……」
嚴懷朗頓了頓,「你祖父的名諱是?」
這問題可把月佼給難住了。
「祖父就是祖父呀……」她不知所措地絞起了手指,忽然發現自己竟從來不知祖父姓甚名誰。
終於自震驚中回過神來的羅昱修清了清嗓子,週身似是不可抑制地在激動發抖:「這院子,是祖母為我……三叔留的。」
那年羅霈年方十五,還是羅家最小的一名兒郎。
——每在結香樹上綁上一朵黃絲花結,便是一句「願母親長命百歲」。
這不是中原風俗,這是很久以前還在原州時,羅霜為了安撫最小的弟弟,陪他一起天馬行空想出來的小遊戲。
「我三叔,他叫羅霈。四十年前自京中出走,至今未歸,不知所蹤,」羅昱修恍恍惚惚地望著月佼,眼眶有些發紅,「你,見過他嗎?」
他的母親,他的姐姐,他的侄子侄女們……尋了他四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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