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花廳門口的青玉珠簾被人掀動,珠玉相擊,其音玎玲。
憋氣半晌的沐青霜雙頰酡紅,做有氣無力狀半眯杏眸,眼神迷蒙地看向來人。
果然是趙旻那狗東西。
「你居然還醒著,可以啊!」趙旻眉梢揚起,狹長雙目裡爍起驚奇之色,「也是,畢竟是在山裡帶兵五年的人,比尋常人底子是好些。」
「動彈不了是吧?不用怕,這玩意兒叫『入骨醉』,至多三個時辰的效用而已,不會要命的,」他邁步走到軟榻前,有恃無恐地傾身打量著她,笑得邪肆,「說得出話嗎?」
他伸手向沐青霜的面頰探來。
沐青霜做出驚恐之色,「用盡全力」蜷身滾進軟榻角落:「你……就不怕二位陛下……查明真相……」
有氣無力的軟嗓斷斷續續,吐字含糊不清,醉態十足。
「放心,查不明的。這『入骨醉』,可是我手底下那群廢物耗死好幾個人才煉製成功的,任誰來查你這都只會是『醉酒』,與本王有什麽關係呢?」趙旻得意地縮著下巴,笑著攤了攤手。
「爲什麽……要這麽做……」
「你猜是爲什麽?」趙旻以脚尖勾來雕花圓凳,從容閒適地坐在軟榻畔,挑眉輕夾眼尾,衝她飛了個流裡流氣的眼兒。
「就爲了當年……你我在赫山的那點私怨?你……要報復?」
沐青霜幷沒有臉大到覺得這人對自己痴心一片,她深深覺得這瘋犢子就是對自己當年用芥子汁水球砸了他的臉耿耿於懷,報仇來的。
「素來目中無人的沐大小姐,居然還記得你我當年在赫山的私怨?看來本王那頓委屈也不算白受,」趙旻以舌尖輕輕劃過自己的下唇沿,笑得眼睛都看不見了,「本王真是,哎呀,受寵若驚啊。」
「我寵你祖宗的棺材板兒!」沐青霜翻了個白眼,捏緊的拳頭已開始蠢蠢欲動了。
奈何趙旻對她的瞭解幷不太多,一時沒看出她的异樣,還顧自沉浸在享受「捕殺獵物」前的興奮之中。
「你對我家祖宗棺材板兒這麽有興趣?不過可惜了,」趙旻嘖舌,笑得愈發詭异,「當年我本還打算犧牲一個『妻子』的名分將你娶來,等你『因病亡故』之後,倒還是可以被埋進我家祖墳和我祖宗棺材板兒朝夕相處的,可惜你那個爹啊,嘖嘖。瞧瞧他如今是什麽下場吧,都是他自找的。」
他冷笑著哼了哼:「當年的我好心想給你沐家留點體面,可惜你沐家不識抬舉。如今你在我府中只能是個沒名沒分的『後院人』,你死後只配被草席一卷,隨意找處亂葬崗扔掉了事。」
「你想得倒挺美,我……」沐青霜覺得很不可思議,頓了頓,「你憑什麽以爲……我會同意做你的『後院人』?」
趙旻慢條斯理從懷中摸出個絳色小瓷瓶,倒出兩粒指甲蓋兒大小的藥丸,站起身來。
「呐,今日是你醉酒之後勾引、强迫,本王身嬌體貴,自然不是你沐小將軍的對手,不得已之下就被你這樣那樣了。你想像,你做出如此喪盡天良又以下犯上之事,本王還能饒你狗命,允你以我後院人身份苟活於世,你沐家除了感激涕零之外,還能做什麽?嗯?」
趙旻捏著那小藥丸子俯身趨近她,揪住她的衣袖將她從角落中拖過來,「不過,我瞧著你口齒愈發清晰了,還是再賞你兩顆以策萬全。」
他顧自說了半晌,沐青霜總算理順了他的意圖。
他是打算用這「入骨醉」讓她動彈不得、口不能言,造成她强暴了他的假像叫人來撞破?!
然後在帝後面前說是她借酒撒瘋强了他,他再「大度」地饒她不死,讓她以「後院人」身份歸到他名下作爲賠罪,之後就可以用什麽手段弄死她?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聽他的意思,仿佛她父親的事……或許,和他有點關聯?!
趙旻用力拽著她的衣袖要將她拖過來,眸中神情轉爲近乎瘋狂的憤怒:「本王這輩子就忍過四個人的氣!沐武岱,你,賀征,趙絮!等著吧,一個一個來!」
****
若沐青霜今日真的中了那「入骨醉」,事情大約就只能照著趙旻那發瘋般的構想一步步走下去了。
然而——
「我去你祖宗的死人腿兒!」
沐青霜臂上陡然發力,將毫無防備的趙旻甩翻在了軟榻上,膝蓋一屈,重重壓向他的肋下三寸。
按尋常規律,年歲相近、體格差异不大的同齡男女之間,總是男子的力氣更大些。
奈何趙旻自來被嬌養,文不成武不就,近乎是個四體不勤的廢物。而沐青霜又是個天生怪力,還領兵多年的姑娘。
她是在林間剿過山匪也戰過紅髮鬼大軍的沐小將軍,與人你死我活的近身肉搏經歷得多了,往往一出手就是殺招。
人的肘與膝蓋其實都足够堅硬,蓄力又快又足,而肋下三寸是沒有骨胳防護的軟弱處,她這一招過去,險些去了趙旻半條命。
沐青霜將他徹底壓制後,傾身探出右手去捏住了他的喉嚨,將他的呼救聲掐在了喉頭。
趙旻驚恐地瞪大了眼,呼吸急促,面色漸漸漲紅如猪肝,「你……敢……」
他掙扎著抬起手試圖推開她,却被她左手一個揮擋就拍下了。
「沒錯,我敢,」沐青霜眸底狠戾,杏目中泛起淩厲殺意,「我在林中帶兵五年,取過的狗命沒有上萬也有幾千,多你這一個,我照樣睡得著!」
沐青霜從趙旻驚恐瞪大的眼中看到了此刻那個冷峻肅殺的自己。
這副模樣的沐青霜,見過的人不多;見過她這副模樣的人,都死在金鳳山的林中的。
這是她生平第一次在戰場之外,對一個手無寸鐵、面對她毫無還擊之力的人,起了真真的殺心。
****
趙旻必須慶幸,沐青霜雖從未正式得封過武將職銜,心中却一直以「爲將者操守」做底綫自律。
將者,殺伐果决只在戰場,於亂軍之中取敵首級無半點悲憫,是爲國,是爲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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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下了戰場後,就必須斂起殺氣,遵循律法準繩與公序良俗。
爲將者是國之利器,却不是劊子手。
沐青霜鬆開掐在他喉嚨上的手,揪了他的衣襟將他上半身拎起來,重重往軟榻上一砸後,便沒再看他,顧自躍身下了軟榻,舉步行出花閣。
她站到了庭中,任由盛夏午後的炙燙陽光遍灑周身,漸漸回復清明神智。
趙旻那個瘋子可以視人命如草芥,她不能,她……
「萱兒。」
沐青霜循聲扭頭,正迎上賀征焦灼的視綫。
她想也不想地撲進了他的懷中,下一瞬,她就聽到了賀征鼓噪而紊亂的心音。
「沒事就好,」賀征將她擁住,大掌輕輕撫在她的腦後,「什麽都別管,就說你醉了什麽都不知道,剩下的事交給我。」
沐青霜在他懷中悶了半晌,驀地抬起頭,臉上滿是泪痕:「殺人的事你也替我扛?」
「嗯,別怕,」賀征抬掌擦去她面上的泪,「你乖些,待會兒在人前就說什麽都不知道,懂嗎?」
他慣使長刀,掌心有薄繭,替她拭泪時那層薄繭在她柔軟的面頰上輕輕摩挲,使她整個人沒來由地瑟縮了一下。
他的話聽起來明顯就是以爲她真將趙旻殺了,竟什麽也不問什麽也不說,最先想到的是替她頂罪。
這人真是……
沐青霜破涕爲笑,哭腔顫顫却帶了點奇怪的甜,像是小孩子邀功似的:「我最後,沒殺他的。」
她在最後一刻想起了當年赫山講武堂的夫子、教頭們講過的「爲將者底綫」,沒有在戰場之外因私怨妄造殺業。
她守住了對公序良俗應有的敬畏,她仍是那個俯仰無愧、堂堂正正的沐小將軍。
「瞧給你厲害的,」賀征笑出了聲,揉了揉她的發頂,說出了她最想聽的嘉勉之言,「心中有敬畏,殺伐有行止,良將。」
沐青霜抿住笑唇,驕傲地抬起下巴,仿佛她頭頂上不是賀征的大掌,而是大將軍頭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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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趙旻捂著脖子跌跌撞撞出來時,見賀征冷著臉立在廊下,忍不住暴跳如雷。
「賀征我告訴你,今日你護不住她的!就憑在內城毆打郡王這一條,她和她整個沐家……」
「啪」的一聲脆響,將趙旻的話打斷了。頃刻之間,他的左頰就浮起鮮明的五指手印。
就在趙旻傻眼之際,賀征疾如閃電地再度出手,從他懷中拿出那個絳色的小瓷瓶。
趙旻被賀征打懵了,半張臉都火辣辣的,眼見著就腫了起來,良久發不出聲音。
很快,一隊內城衛戍在一名皇后近身女官的帶領下進了花廳,却被這一幕鬧得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是好。
賀征轉身,面無表情地向那隊衛戍眼出手中的絳色小藥瓶:「我在今日小宴酒席間察覺有异狀,循綫追查到甘陵郡王私自夾不明藥物進入內城,恐郡王釀出禍端,在與他搶奪此物時發生衝突,將他打傷。」
趙旻瞠目:「你說是你打的就是你打的啊?我告訴你……」
「是我打的沒錯,」賀征對那名皇后的近身女官道,「爲免此事存疑,我可以當面比對甘陵郡王臉上的巴掌印,趁掌印還新鮮。」
趙旻胸間氣血翻涌,慪得直翻白眼,整個人搖搖欲墜。
衛戍們及那名皇后的近身女官趕忙蜂擁而上將他接住。
在被氣昏的最後一刻,趙旻心中只有一個念頭——
誰再敢說賀征剛直端方、訥於言辭,就該拔了舌頭活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