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聽了江信之帶來的消息後,大家一同唏噓了好半晌,但因在場幾人都不知內情真相究竟如何,也不好胡亂揣測,於是便各自坐回自己的桌案前。
今日是由右司員外郎周行山帶領眾人,復盤右司從前辦過的一些案子。
周行山與趙攀皆是右司中郎將謝笙倚重多年的左膀右臂,辦過許多重要的案子,資歷深厚、經驗豐富,由他領著這些經驗尚淺的小員吏做復盤,對小員吏們來說自是大有裨益。
平常的月佼對這樣的機會是非常珍惜的,可今日她卻頻頻走神,惹得周行山隱隱皺著眉頭瞥了她好幾眼。
雖周行山已盡力不動聲色,可到底那不滿的眼神略有些凌厲,神思不屬好半晌的月佼終於有所察覺,趕忙強斂了心神坐正。
好不容易捱過上午半日,月佼趕忙硬著頭皮去找周行山告假半日,推說前幾日與趙攀的比試中受了傷,今日實在疼得有些撐不住了。
須知趙攀與他們比試是五、六日之前的事了,周行山一聽自是不信,口中卻說著反話:「這趙攀,怎麼年紀越大越倒沒分寸了,對新近的年輕人下手竟這麼重?」
月佼本就心虛,當下就被噎住,心中的小人兒顫顫跌坐在地上。
她恨不得立刻跑到趙攀,大喊「趙大人,我有罪,不該為了告假甩鍋污蔑您」,然後認打認罰。
好在蘇憶彤隨即跟了過來,對周行山執禮道:「周大人,您有所不知,那日趙大人雖手下留情沒使全力,可我們幾個確實都被揍了。之後趙大人誇獎月佼身法出眾,便有好幾個同僚又單獨與月佼切磋過,所以她是好幾場不歇氣地打下來的。這,畢竟雙拳難敵四手……」
蘇憶彤是同期員吏中最四平八穩的,雖無一枝獨秀的強項絕技,卻勝在文武兼備且根基扎實,心性也端方板正,可謂方方面面都挑不出大錯,是右司幾位上官最為看好的。
既有她出言為月佼旁證,周行山想了想,便應允了月佼下午告假的請求,並將自己的腰牌交給蘇憶彤,讓她陪月佼去點卯處報備。
在去點卯處的路上,月佼謝過蘇憶彤的相幫,卻不知該怎麼向她解釋自己告假的理由。
蘇憶彤拍拍她的肩頭笑笑,「若你想說,我自願意聽;若你此刻沒心思說,那就等你將來想說的時候我再聽。」
月佼無比感激地抱了抱她。
蘇憶彤笑著拍拍她的背,催促道,「想做什麼就快去吧,眼瞧著就只有半日的時間,可別拖拖拉拉耽擱了。」
所謂夥伴,所謂肝膽相照、義氣相挺,其實未必全都轟轟烈烈,如這般溫柔涓涓的點滴情義,也同樣珍貴。
出了右司大院,心急火燎的月佼便直奔高密侯府。
才到高密侯府所在那條街的街口,月佼遠遠便瞧見一隊內城衛戍守在侯府門口,只得趕忙假作若無其事地收了急匆匆的腳步,在四下裡晃晃悠悠狀似閒庭信步。
在侯府周圍溜躂一圈後,月佼心中對那隊內城衛戍的佈防約略有數,又細細回想了二月裡隨嚴懷朗進高密侯府的情形,大致確認了嚴懷朗所住那院子在侯府內的方位。
之後,她回官捨去換了一身利落的窄袖黛色武服,心不在焉地翻著書冊,時不時打望一下外頭的天色。
………
九月十二夜,戌時,秋夜如水,暗色沉沉,無月。
月佼悄然藏身於高密侯府後院外的樹梢上,繁茂的枝葉將她遮得密密實實,一對明亮的眸子在夜色中如林間小獸,機警而又耐心地注視著樹下那隊圍著侯府來回巡防的內城衛戍。
內城衛戍顯然不是酒囊飯袋,雖總共不過二十餘人,卻又分為了兩支小隊交叉巡防,使偌大侯府的外圍幾乎無半點空子可鑽。
但月佼深信,只要是人,就一定會有疏漏之時,她就在耐心地等待著他們出錯的瞬間。
不知等了多久,當兩支小隊又一次在大樹右前方的側門前交匯時,月佼還沒來得及有所動作,那小小的側門就「吱呀」一聲從裡打開了。
她連忙穩住身形,屏息凝神注視著側門處的動靜。
門裡的人並未出來,只見那隊衛戍齊齊朝門內的人恭敬執禮,門內的人似乎小聲說著什麼。
這大好時機對月佼來說猶如天賜,於是她身輕如飄葉般,無聲自樹梢落地,點足之間便躍身上牆,在夜色的掩映下翻進了高密侯府的後院。
這高密侯府對月佼來說仍是太大了些,雖二月裡隨嚴懷朗來過一回,但到底已時隔半年,記憶已有些模糊,只能憑著大致方向去找嚴懷朗的那座院子。
奔波好一會兒,卻像個沒頭蒼蠅,急得她猛咬唇。
「你最好站住別動了。」
一道略顯蒼老卻不失威嚴的低沉嗓音在她背後響起。
月佼頓覺得後背像在瞬間被覆上一層冰,週身寒毛倒豎。
既已被人發現,她也不做徒勞逃竄,硬著頭皮徐徐轉身。
夜色中,一名素衣從簡的長者身姿挺拔如松,一把濃密的大鬍子將他的五官遮去泰半,只見一對矍鑠的眼睛熠熠有光。
「竟是個小丫頭?」長者語氣略有輕訝,旋即又道,「身法不錯,藏得也挺好。」
這怎麼……還誇起來了?月佼一時拿不準這長者的身份,只能乾巴巴應道,「多、多謝前輩賞識。」
長者頓時瞪了眼,似乎覺得她這反應很古怪。
片刻後,那長者才又歎道,「只可惜遇到我老人家,算你不走運了。這種偷雞摸狗……哦,不,藏頭露尾……呸,總之,這種隱匿行蹤之事,我老人家年輕時,可是當仁不讓的霸主,哼哼。」
不知為何,明明應該是劍拔弩張的氣氛,月佼卻總覺對面這位長者的眼裡有止不住的驕傲得意之色,彷彿隨時可能忽然叉腰、仰天大笑。
見月佼愣住不說話,長者淡淡哼了一聲,「說吧,是從哪裡來的小毛賊?姓甚名誰?到我老人家府上來,意欲何為啊?」
「您是……高密侯?」月佼聽他說「我老人家府上」,心下有了些猜測。
長者也不知在滿意什麼,顧自點了點頭:「正是高密侯本侯了。」
高密侯馮星野,曾經的大縉第一暗探首領,若論藏身掩跡,這位侯爺可當真是有底氣藐視任何人的。
「侯爺安好,」月佼當即恭敬地向他執了武官禮,「右司員吏月佼,來找……嚴大人,有急事,情非得已,唐突之處還請侯爺恕罪。」
她萬萬沒料到,第一次與嚴懷朗的外祖父面對面,竟是在這樣的狀況下,也不知老人家會如何看待她這個人了。
馮星野捋了捋那把濃密的大鬍子,好奇地問道:「你姓月?」
沒想到他竟會先問這個,月佼茫然地愣了愣,才搖頭答道:「第五。」
「啥玩意兒?」馮星野蹙著眉頭,有一搭沒一搭地揪著自己的鬍子,語氣裡滿是不可思議,「意思是你前頭還有四個潛進來了?!」
月佼使勁咬住下唇,才沒當真笑出聲來。
當初在飛沙鎮的客棧時,嚴懷朗似乎也問過類似的問題。這兩位,還當真是親爺孫呢。
「複姓,第五。」月佼笑音顫顫地解釋道。
馮星野「哦」了一聲,「這姓倒是少見。唉,你方才說,你找誰?」
「嚴大人。」
「若是你有公務要稟,就找謝笙去,你們嚴大人被陛下停職啦。」馮星野爽朗地擺了擺手,眼中有促狹的光芒一閃而過。
月佼正色急急道:「並非公務,卻、卻是很要緊的事,只能告訴嚴大人的!」
「那就明日一早先遞拜帖來,」馮星野一本正經道,「我家嚴小二也是有頭有臉的,若非親近之人,怎能偷偷溜進來說見就見?不要面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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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連珠炮似的辟里啪啦爆了一大串,月佼被攪和得頭昏腦漲,卻隱約明白他是在試探自己與嚴懷朗的關係。
她不清楚嚴懷朗有沒有對眼前的長者提過自己,一時不知該怎麼解釋。
憋了半晌後,她終於急中生智:「我二月裡隨嚴大人到過您府中的!」
「哦。」馮星野無動於衷,繼續鎮定地捋著他的大鬍子。
月佼只得又道:「那時有位侍女姐姐說,您的夫人很喜愛小金棗……哦,你們中原人管那叫『金桔』。那姐姐說府中的小金棗盆栽總長不好,我還告訴她,夏日裡要給它們搬到陰涼處,不能一年四季都放在暖房裡的。」
「原來你就是那個『小金棗』啊!」馮星野一拍大腿,如夢初醒似的,「我夫人前幾日還說,照了你的提醒後,今年的金桔盆栽長勢喜人,要備禮謝你呢。」
月佼鬆了一口氣,連稱不敢當。
馮星野調侃地笑瞥她一眼:「膽子還挺大,敢半夜來我老人家府上翻牆的,你可還是頭一個。嘿嘿嘿,迷路了吧?」
月佼羞愧地低下頭,不知該說什麼好。
「方纔若不是我老人家故意放水,替你拖住外頭那隊衛戍,你可不會這麼輕易就進來的,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