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謝侯爺。」
馮星野笑著衝她一揮手,「跟上吧,小金棗。」
這意思是要親自領她去嚴懷朗院中了。
月佼連忙幾步上前,跟在馮星野身後,口中小聲糾正道,「侯爺,我不叫小金棗……」
………
根據江信之的說法,陛下讓嚴懷朗「停職禁足」的諭令是昨夜布達的,今晨才調了內城衛戍來侯府外頭。
也就是說,今日是嚴懷朗被禁足的第一日。
月佼原本以為會見到一個或頹喪或焦慮的嚴懷朗,哪知他竟悠然地在書房裡——
剝!瓜!子!
「你倒是……」月佼心情複雜地望了一眼書桌上的瓜子殼與瓜子仁,「很有大將之風呀。」
嚴懷朗噙笑拍拍手上的碎屑,隨手抓了一小把瓜子仁,攤開掌心遞到她唇邊:「乖,張嘴。」
「你這個人,真是!」月佼嗔了他一個白眼,最終還是由得他將那把瓜子仁餵進了自己口中。
她的兩腮被瓜子仁撐得鼓鼓的,又長大烏溜溜的眼睛瞪人,看上去不僅一點都不凶,反而可愛極了。
嚴懷朗環住她的腰身,忍不住在她唇上啄吻一記,這才噙笑嘟囔道:「本是怕你擔憂才想瞞著,結果你還是知道了。」
一說到這個,月佼頓時就笑不出來了。
「做什麼要瞞著我?」
「只是小事而已,」嚴懷朗抱著她輕輕晃了晃,嗓音輕軟,似是討好安撫,「真的,你要信我。」
他越是輕描淡寫,月佼心頭越是不安,最後索性又急又惱地抬頭,在他下巴上咬了一口。
「都禁足了,還是小事?關到天牢裡才是大事嗎?」
見她似乎快要急哭了,嚴懷朗趕忙輕輕拍著她的後背,柔聲哄道:「陛下就是做做樣子,過幾日她氣消了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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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佼抬起手背使勁揉了揉眼睛,忍住淚意,微紅的水眸定定地望著他:「是我連累你的,對不對?」
「這傻姑娘,」嚴懷朗牽起她的手將她領到書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揉了揉她的腦袋,「沒見過你這樣哭著喊著非要背鍋的。你沒連累我什麼,是我之前的差事……」
「那日,你知道我對羅昱修瞞了些事,對不對?」月佼難過地低下了頭。
無論別人怎麼說,她一直都清楚,嚴懷朗待她,從一開始就很溫柔。
這回更是。
那日在羅家,他明明看出她對羅昱修瞞了一些事,他也知道她所隱瞞的事與陛下交給他的差事是有關的。
可他什麼都沒說,什麼也沒做,只是沉默又溫柔地護住了自己的小心思,並為此付出了如今這般的代價。
哪怕,他根本不知她為何要隱瞞。只是見她不願說,他便不追問。
他待她,當真是好得沒話說。
嚴懷朗將書桌後的另一張椅子拖過來,與她對膝而坐,將她的雙手握進自己的掌心。
見她一徑垂著脖子,嚴懷朗溫聲道:「無論你想說什麼,我都會認真聽著;若你不想說,我絕不逼你。」
羅家的事,若她不想認,他自會幫她瞞下去,直到瞞不住為止。
「我被禁足這事,主因是朝堂上有些爭議,於我不過是池魚之殃,陛下也是迫於無奈,做做樣子,」嚴懷朗見她終於抬起頭,這才勾起唇角,「我就是怕你多想,以為是自己連累我,這才沒讓人告知你的。」
月佼想了想,小聲問道:「是當日衛翀將軍提到的那樁『麻煩事』?」
她還記得,去羅家那日遇到衛翀,之後嚴懷朗解釋過,說是古西塵的父親又帶頭參了他一本。
嚴懷朗點點頭,想著這事早晚也會朝野皆知,於是就不瞞她了。
原來,上回自沅城回來後,嚴懷朗便將自己在「半江樓」的販奴船上探得的消息稟給同熙帝。
同熙帝在得知「半江樓」就是當年出逃的寧王殘部,又知曉了「半江樓」老巢小島在海上的大致方位後,便緊急著令慶成郡王重新組建水師,意欲出兵蕩平逃竄四十餘年的寧王殘部。
對此,朝中有人支持,自也有人反對。
反對者中以文官居多。
因這決定是同熙帝做的,他們自不敢將矛頭直接指向龍椅上的人,於是便借題發揮,說嚴懷朗帶回的消息全是空口無憑,竟以此就攛掇陛下出兵,實在用意叵測、其心可誅。
這帽子扣得極大,言官們的折子連綿不絕,鬧了一個多月,同熙帝有些下不來台,只能權且對嚴懷朗做個樣子,以暫時平復那些文官們針對嚴懷朗的撻伐。
月佼聽他細細說了個中緣由,卻並未當真以為事情與自己無關了:「可是,雲照也說,以往陛下拿你做樣子給人看時,都不過是罰俸了事。」
她非要將話說破,嚴懷朗也只好認了:「是我自己沒眼色了,在這風口浪尖上還去惹陛下一把。」
本來同熙帝就為著那些人反對出兵、齊齊彈劾嚴懷朗之事而上火,他還火上澆油地跑到她面前去說了一句,「羅家那人已注定找不著了」——
認真說起來,這停職禁足,也有他自己的一份「功勞」。
月佼低聲道:「若你又去告訴陛下,你能找到羅家那人,是不是就會罰得輕些了?」
嚴懷朗實在不忍她為難,便安撫道:「無妨的。我這幾年時常東奔西走,也難得有閒在家好生歇著,這還正好偷懶了。」
月佼明白他這是在安慰自己,內心掙扎片刻後,認真直視著他的雙眼,反手將他的大掌握得緊緊的。
「我不確定祖父是不是羅家的人,那日我說的話都是真的。我確實不知祖父姓氏名諱,也不知祖父為何會知道在結香樹上綁黃花的事……」
嚴懷朗點點頭,也認真地回視她,安安靜靜地聽著。
「可是羅昱修讓我重寫那張單子時,我就想起來,祖父教我寫字時,確實是避著『堇』字與『南』的諱,有減筆的。」
那日羅昱修自以為不露痕跡的試探,不單嚴懷朗看穿了,竟連月佼都看穿了。
嚴懷朗想到這裡,不禁低低笑出聲,莫名替羅昱修感到心酸。
「那,你當日之所以刻意隱瞞減筆的習慣,是有什麼苦衷嗎?」嚴懷朗正色,溫聲詢道。
他知道,月佼既肯將話說出來,必然也是想要了結此事了。
她若想瞞,他便替她遮掩;她若想了結,他定替她去完成。
無論他的小姑娘想要哪一種結果,他都要讓她順心遂意。
………
「其實,是祖父的意思,」月佼的嗓音中有一些顫抖,「他雖從未說過他的出身家門,卻說過,他不想讓家人知道,他為了活下去,被迫與人……在一起了。」
所以他臨終前特意叮囑,他的墳墓不立碑,也不必效仿中原習俗在家中為他設牌位。
從月佼記事起,她就看得出來,祖父一直活得鬱鬱寡歡,最終也是死於常年累積的心緒鬱結。
「他總說,他想回家,可又怕回家。他覺得,他辱沒了家門的風骨。」
據說,當初他們那群人之所以得到谷主允許,可以留在谷中生活,都是將隨身攜帶的財物獻上作為代價的,算是花錢買了一條活路。
唯獨月佼的祖父身無長物,險些要被當做祭天的供品活祭「紅雲天神」。
那時的「紅雲神女」還是月佼的祖母,因見她祖父長相斯文俊秀,與谷中的糙漢子們全然不同,甚覺新鮮有趣,便問他願不願留在自己身邊。
所以,事實上,月佼的祖父與祖母,從無「成親」這一說。
她的祖父,只是為了活命,選擇了同意,成為她祖母的男寵。
從前她不懂,可出谷這一兩年,見過中原風物與習俗,也讀過很多書,學了許多道理之後,她已能明白,當年祖父是以怎樣屈辱的心情接受了那樣的條件。
有淚珠自月佼眼眶中連綿滾落,「或許,這才是他從不對我們提起家門姓氏的根源吧。」
若她的祖父當真就是羅霈,那羅堇南情何以堪。
羅家上下情何以堪。
而她祖父的在天之靈,一直都……
所以她不是不願認、不肯認,而是,不敢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