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雖說高展對各式營造之法的鑽研只是出于愛好, 但正所謂“九層之台,起于壘土”,這畢竟是除了“酒”之外唯一能讓他專注的事, 多年下來終究還是有所積澱。
讓臨川這堆不通營造的門外漢們困惑多時、又始終說不出是哪里不對的那個癥結,高展在看到那個沙盤的瞬息之間就已瞧出了端倪。
九月初五一早,雲烈將自己最倚重的幾個謀士召集到小院, 圍著沙盤靜候高展指點迷津。
“城防,”高展以手指虛虛劃了劃沙盤的邊沿, 矜貴俊秀的面龐上是前所未有的凝肅與篤定,“這座城距離前線防區不足百里,可這營造規劃里竟完全忽略了城防。”
高展以指尖在沙盤邊緣的木框上輕叩兩下, 加重的語氣,“照目前的這種規劃, 若前線失守, 這座城就會脆弱得像顆被剝了殼的雞蛋。這件事,你們都沒有想過的嗎?”
眼前這座沙盤上的布局無一處考慮到城防問題, 按理說並不是個難以察覺的缺陷, 可雲烈與他的部屬皆出自臨川軍, 守護臨川防線是他們的職責,也是他們的尊嚴,誰會沒事生出“若咱們將前線丟了……”這種觸自家霉頭的想法。
正是這種“當局者迷”的態勢,使他們都能察覺似有不妥, 又誰都說不出究竟不妥在何處, 便活生生在建城規劃上原地打轉了近半年。
今日高展一針見血地指出這個問題, 終于解開了新城籌建的最後一道迷障。
撥雲見日。
“原來如此,受教了,”宋玖元向高展執禮,接著又忍不住笑了,“不過,高公子該慶幸今日那頭熊不在,不然……”
雖大家都明白,高展只是冷靜客觀地從營造規劃的角度預先假設一種可能性,道理都對,可若這座距防區百里的新城也遭受了外敵攻擊,那就意味著臨川軍已全員殉國。
對臨川軍來說,這種假設若是成真,那可算是倒了血霉了。
好在今日在場幾個都是文弱謀士,性子也相對冷靜自持、不易沖動;若這種話被一點就著的熊孝義听了去……嘖嘖。
其他人顯然也想到了熊孝義那脾氣,紛紛跟著笑了起來。
高展被笑得一頭霧水,滿眼疑問地看向宋玖元及眾人,“那頭熊?是說中軍參將熊孝義嗎?”
眾人齊齊點頭,笑得愈發肆無忌憚。
“若熊參將在,”見眾人只顧笑,卻不再答疑,高展只能將求助的目光投向雲烈,“他會怎麼樣?”
雲烈神情復雜地睨了他一眼,淡聲道,“他大概會氣得立馬將自己的腦子拿出來丟掉,然後擼起袖子,一拳將你捶成肉餅,再丟到路上喂狗。”
畢竟,對每一個在臨川防線流過血的人來說,高展的這個預估都可以算是對臨川軍的挑釁與詛咒。
雖說兵法有雲,“欲動干戈,先尋敗路”;可真正拿自己的血肉之軀在邊境上做過盾的人,大多很難冷靜地听旁人說出“若你們敗了”這種話的。
“殿下,我不是那意思!”高展如夢初醒,抱著頭連聲嘖嘖,“就是……建城這事總得有防範于未然的警醒啊!”
有些話不好听,道理卻是那個道理啊。
“嗯,”雲烈波瀾不驚地點點頭,“那就盡快探討出城防布局吧。”
若他只單純是臨川軍的主帥,大約也會本能地對高展先前的說法暴跳如雷;可如今的他不單只是一軍主帥,更是整個臨川六城之主,不會再輕易意氣用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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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城的城防該如何布局才能保障安全,這事當然不是一拍腦門就能想出完善之法,眾人七嘴八舌探討半晌,一時仍無方向。
高展盯著那沙盤圍著桌案走了好幾圈後,摸著下巴道,“這事只怕還得從長計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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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他也只有幫人畫圖、督建幾座宅院的經驗,一整座城的城防該如何布局才最穩妥,這對他來說也是個新題目。
雲烈也不是個急功近利的,當然明白這事不可能一蹴而就,倒也不催,只讓大家各自回去斟酌後再集思廣益。
生性謹慎的宋玖元卻又想到另一件棘手的大事,“城防這筆錢……”
從臨川六城成了雲烈藩地後,一應開支皆由藩王府承擔,若無天災**,按律京中是不會再撥錢糧來的。
可憐雲烈在銀錢之事上是個手散至極、心中沒數的家伙,又什麼擔子都敢往肩上扛;從前只要下屬們說臨川軍或同袍家眷們有什麼事要花錢,他手上有多少就能拿出去多少,多年下來昭王府的府庫自然只見負債不見積蓄。
也正因為此,先前眾人才為建城的資金愁得直薅頭發。
眼下他們照著羅翠微之前所說的那個構想,引各路人馬前來置地建宅,總算解決了在建城上的銀錢花費;可若涉及城防,這筆錢怎麼也沒法攤到別人頭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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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府庫里出。”雲烈清了清嗓子,徐徐坐直,克制著心中那股回頭看向偏廳的沖動。
府庫里如今那點家底都是羅翠微攢出來的,雖她從沒打算瞞著,可雲烈一向懶怠算細賬,並沒過問具體有多少。
昨日羅翠微領高展去確認了選址後,今日便高高興興在偏廳里撥算盤,著手籌備建造自家王府。
雲烈有些不敢確定,若從府庫中撥錢出來做新城的城防之用後,這王府宅子還建不建得起來。
若這兩件事沖突了……
以他對羅翠微的了解,他知道她一定會同意先拿錢建城防。
可他也很清楚羅翠微對建自家宅子的事有多看重,又舍不得叫她隱忍退讓。
雲烈煩躁地照著桌案下的橫木踢了一腳,板著臉抬起頭,見眾人都盯著自己,心下更火大了。
“看什麼看?各自滾回去想想城防要怎麼布局!算清楚總共需要多少花費再一並報過來!”
為不影響軍心,昭王府慣例窮得叮當響這件事,除了雲烈自己,整個臨川就只有熊孝義與宋玖元最清楚。
其余幾人不知雲烈為何突然煩躁,听他趕人,頓時便做了鳥獸散。
宋玖元也憂心忡忡地看了雲烈一眼,卻見雲烈滿臉不耐煩地揮揮手,只好也跟著走了。
最後就留下了不明真相的高展還杵在那里。
雲烈遷怒地瞪他一眼︰“你怎麼還不走?又想蹭飯?”
“回殿下,‘您家微微’有令,”高展無辜地指了指偏廳的方向,“讓我這邊的事說完之後,去找她商議王府的布局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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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先按你說的那樣畫了圖紙來瞧瞧吧,”羅翠微對高展笑了笑,“我一時也說不出更好的法子。”
高展笑著應下,“急不來的,以往我替別家督建宅子時,少不得要畫上十幾張圖紙才能將事情定下。”
建宅對哪家來說也都不是小事,主意改來改去也是難免的。
“不叫你吃虧,之後若是多畫一次圖,我就多給你算一份錢。”許是想到即將親手建成新家,羅翠微心情極好。
高展忙不迭擺擺手,“這話怎麼說的。你要改多少次都行,不用給……”
“你既獨自來了臨川,一切不必從前在京中有府上家人照應,有的是花錢的地方,”羅翠微笑瞪他一記,“眼下藩地尚未開府建制,你無官無職無俸祿,再只幫忙不拿錢,是要喝風嗎?”
高展想想也是這個道理,便抿了笑意執禮謝過,“那就多謝王妃殿下關照了。”
羅翠微與高展在這偏廳內商討王府布局已近一個時辰,期間雲烈雖未出聲打擾,只是端坐在偏廳的書桌,狀似認真地翻看著一沓呈文。
卻時不時從抬眼偷覷對面的兩人。
原本他偷覷的小動作還算隱蔽,奈何太過頻繁,百密一疏中還是被羅翠微逮到好幾回。
不過羅翠微一直沒搭理他。
眼見已近午時,羅翠微對高展道,“你看是留下來吃午飯,還是回住處去吃?”
如今高展暫時寄居的村中劉嬸家,那家只有劉嬸和她年僅十二歲的小兒子。
劉嬸的大兒子在軍中,平日里也不太顧得上家中的事,小兒子又年幼,田地里的事一時幫不上太大的忙,她一人下地耕種,實在也很難有多大收成。
昨日羅翠微派陶音去與劉嬸談好,請她幫忙照管高展三餐,而羅翠微這頭每日會給她送去錢糧作為貼補,劉嬸自是高興地應下這差事了。
“不了,早上出門時劉嬸說過會等我回去用午飯,”高展站起身,整理好衣袍,笑著執了辭禮,“況且我得趕緊回去畫圖,還得想想新城的一些……”
他驀地提到新城,安靜好半晌的雲烈眉心一跳,再忍不住了,“要走趕緊走,哪兒來這麼多廢話虛禮?”
羅翠微也忍不住了,轉頭凶凶地瞪他。
見羅翠微發惱,雲烈忙抬眼望天,拒絕對視。
高展有些新鮮地瞧著這二人無言的互動,澄澈的眸中閃起會心的淺笑,卻沒再多嘴,再辭禮後便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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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高展走後,羅翠微也不再忍了,站起身繞過書桌走過去,氣呼呼抓著雲烈的肩使勁搖晃他。
“你是有多閑?桐山傅氏回話確定要遷來了?讓人去談的幾家商戶都妥了?”
若雲烈真要較勁,羅翠微那點力道哪里晃得動他。不過他正心虛忐忑呢,便刻意放軟了力道,由得她將自己晃成個不倒翁。
口中一一應道,“不閑;傅氏回話了,十日後就來選址建宅;商戶那里還在談。”
“既不閑,你窩在這兒盯著我干嘛?”想起先前他的頻頻偷覷,羅翠微將他晃得更凶了,嗓門也拔高了些,“我之前沒跟你說過,我做正經事的時候不能打擾我的?”
“停手,別晃了,頭暈,”雲烈展臂扣了她的腰肢,俊朗的面龐上浮起軟色,賣起慘來,“冤死我吧你就,我沒出聲。”
羅翠微居高臨下地橫眉冷對,“眼神!你一直在用眼神打擾我!”
雲烈訕訕地垂下眼簾,單手環住她的腰背,騰出左手拎了桌案上的小壺斟了杯茶,恭謹而不失討好地遞到她的唇邊。
那模樣,真像個毛茸茸的大黑豹,垂著腦袋任人搓揉似的。
羅翠微心中一軟,又好氣又好笑地接過茶杯一飲而盡後,才嘀咕笑嗔,“說吧,是不是有什麼事想求我?”
雲烈慌張又訝異地抬眼對上她的目光︰“竟這麼容易看穿的嗎?”
虧他還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
羅翠微伸出右手捏了他的臉頰,“你到底說不說?若是不說,我可要吃飯去了。”
雲烈心中掙扎了一下,鼓起極大的勇氣,倏地偏過頭——
張口咬住了她的食指。
“請問一下,”他仰著臉,心虛氣弱地望著自家嬌妻,兩排大白牙輕輕叼著她縴細的食指,口齒含混、語調艱難地問道,“咱們家眼下……”
到底還是哽住了,說不出口。
因為腦中乍然方才羅翠微認真探討新居布局時笑靨如花的模樣。
羅翠微垂眸盯著他,“有事需從府庫拿錢?”
雲烈艱難地點點頭,其聲訥訥,弱似蚊蠅,“是城防……可能……數目不小……若是你不同意……那就……”
他覺得自己可能越活越回去了。
從前沖京中各部要錢,甚至沖內城里那個死老頭要錢,他都沒這麼忐忑過。
略慫。
羅翠微歪著腦袋想了想,也沒先問他是做什麼用途,反而一臉嚴肅道,“先談個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