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正處於新舊交替之間,朝堂山野、內城市井,許多事都尚在混亂中緩慢恢復秩序,宮中的管制也遠無此時嚴謹。於是在當年冬,羅霈竟趁人不防自御書房取走了那半枚椒圖兵符,孤身出京,從此不知所蹤。
「……那時新政初立,諸事駁雜,羅堇南大人時常與陛下議事至深夜,有時甚至整夜不休,留宿內城三五日都是常事;羅霜大人也常居昭文閣官舍,休沐時才回自家宅邸;而羅霽又入了行伍,因此羅家大宅中常常只有羅霈一人。」
月佼窩在他懷中,有一下沒一下地揪著他的衣襟,聽得皺緊了眉頭,急急問道:「不是應該還有他二哥羅霽的妻子在家嘛?」
「他二哥羅霽只比他大不到兩歲,那年還沒成家呢,哪來的妻子?」嚴懷朗好笑地瞟了她一眼,「事實上羅霽因為久在軍中的緣故,很晚才成親,他的大女兒羅如晴比我還小兩歲呢。」
明明此刻在說正經事,月佼還是忍不住氣悶悶瞪了他一眼,小聲哼道:「將人家姑娘的年歲記那麼清楚,也不知是想做什麼,哼。」
「我怎麼聞到酸味了?」嚴懷朗挑眉,促狹淺笑。
惱羞成怒的月佼在他手臂上拍了兩下,「不是我,我沒有!是酸棗仁茶的味道!」
見他滿臉寫著「我就靜靜看你狡辯」,她羞惱地滿面泛紅,傾身端起桌上的小茶盞就灌進他口中。
「給你潤潤嗓子,」月佼紅著臉瞪他,「接、接著說。」
莫名被灌了滿口果茶的嚴懷朗咳了幾聲,見她羞惱,便也不再激她,噙笑又道,「總之呢,羅霈離家當日,羅家侍者見他至夜未歸,以為他隨羅堇南大人留宿宮中;直到兩日後仍不見他回家,這才派人前往內城門外請衛戍通傳羅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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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便是長達四十年的漫長尋找。
因那時到處是出逃的平王、寧王餘黨,外頭有些亂,要找一個人猶如大海撈針;而隨著時移世易,找起來就更難了。
………
「你方才說,那時流落到紅雲谷的人,是將隨身的財寶獻給谷主,才買下安身立命的機會?」嚴懷朗問。
月佼點點頭,悶聲道,「我也是聽祖父和阿爹阿娘偶爾提過幾句,隱約記得就是這樣,或許還有別的條件,可是沒有人告訴過我。」
嚴懷朗以下巴輕抵她的發頂,「紅雲谷谷主也是個奇人啊,這些人既落到他手上,想來也無反抗之力,殺人奪財不是更利落?或者,若不忍濫殺,也該是直接奪財吧?」
「那怎麼行,又不是山匪惡霸,」月佼道,「若他們自己不同意,那些財寶也會隨他們一起被拿去祭天神,不會強取的。」
對紅雲谷這奇怪的道義準則,嚴懷朗心中說不出是個什麼滋味。
他們在「拿外來者去活祭」這事上都不覺自己有錯,「強取別人的財物」反倒像是有違他們的道德。
真是奇怪至極的一個族群啊。
不過,他倒是意外地對羅霈生出些敬意來。
「之前陛下將尋找羅霈下落的差事交給我時,同我說過一些事,」嚴懷朗歎道,「不獨陛下,包括我外祖父,甚至羅堇南大人都提過,羅霈自幼性子極其胡鬧,凡事從來拎不清輕重……可他在生死攸關之時,也沒有將手中的椒圖兵符拿去換命。」
寧願忍下滿心屈辱,接受了「做別人男寵」這樣的條件,也沒有將可能引發動盪的椒圖兵符拿出來。
可見他並非長輩們眼中那樣不堪,心中自有大是大非。
月佼皺了皺鼻子,抬頭看著嚴懷朗,不無驕傲與維護之色:「祖父他,有骨氣的!」
嚴懷朗吃味地撇撇嘴,小聲道,「我也沒說不是啊。」
「兵符就交給你了,隨你怎麼向陛下交代,」月佼想起正事,「只、只別提與我有關就是了。」
「不願與羅家人相認?」
「祖父他畢竟是……迫於無奈,哎呀,我也說不好。」月佼神色古怪地猛搖頭。
她從前隱約聽阿娘說過,祖母在世時,祖父對其甚是冷淡,連帶著對她的母親也不大親近。
她自己在祖父跟前聽教至十二歲,自小也能隱約察覺祖父面對自己時,常會有些矛盾。
他的女兒、他的孫女,是他的血脈延續而來,可這延續,一開始卻非他自願。
察覺到她隱隱的低落,嚴懷朗以指勾起她的下巴,笑問:「祖母待他,好嗎?」
月佼咬著唇角想了想,才道,「聽阿娘說,是很好的,雖他們並無成親之禮,可自有了祖父之後,祖母也沒再與別人要好在一處了。」
「其實,後來祖父或許還是有所感動的,他自己交代阿娘,將他葬在祭壇旁邊。」月佼又道。
嚴懷朗有些疑惑,「葬在祭壇邊?」
「祖母是在祭祀時『飛昇』……」她頓了頓,看了嚴懷朗一眼,訥訥改口道,「其實,約莫就是不慎跌進火堆裡了。」
後來祖父要求葬在祭壇邊,月佼記得她阿娘還是頗為驚訝的,許是原以為祖父會想離祖母越遠越好吧。
「那說明他最終還是認可了你祖母,不是嗎?」嚴懷朗抬手輕輕捏了捏她的耳尖,「只是他們之間的相逢……陰差陽錯,他心中過不去那道坎,在對待你阿娘與你時,就難免彆扭一些。」
「我明白的,」月佼眨去眼中的水氣,「可我也不知該怎麼面對羅家的人,彆扭。」
怕她又要哭,嚴懷朗忙道:「好好好,我不提你就是。陛下若問我兵符從哪兒來的,我就說,有個小仙女托夢送給我的,行不行?」
月佼被他哄笑了,「我管你怎麼對陛下胡說八道,反正你說一切有你,我就不操心啦。若到時又把陛下惹生氣了,打你一頓才好呢。」
「你捨得?」嚴懷朗故作委屈。
「不知道呀,要等你當真被打了,我才知道捨不捨得呢。」月佼在他懷中哈哈笑開。
如釋重負。
見小姑娘終於開懷,嚴懷朗也鬆了一口氣。不過他還有另一個疑問——
「對了,當初那些人,是怎麼活著進了紅雲谷的?」
紅雲谷的瘴氣林有多厲害,他自己是親自領教過的,若不是早有準備兼之那夜遇上月佼搭救,只怕他當初也就折在那林子裡了。
與羅霈一同進入紅雲谷的那群人,想來就是倉皇出逃的平王、寧王餘黨中的一部分人,毫無準備地逃竄到紅雲谷,怎麼就活生生穿過那瘴氣林了?
這可把月佼難住了。
「這我哪裡知道?他們、他們就是進去了呀!」
嚴懷朗揉揉眉心,滿眼縱容地笑道,「算了,這事我再想別的法子解惑。」
「那,之後的事情都交給你,」月佼扭頭看了看緊閉的窗戶,「我這就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