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四月維夏,繁花灼爍,鮮草蒙茸,自晨光中呼入的每一口氣似乎都有花草清芬混著果香沁甜。
沐青霓、沐霽晴、沐霽暘三人雖輩分不同,年歲却相近,如今同在京郊的官辦明正書院進學快有兩個月了。
因明正書院一旬一休,每休通常只有兩三日,於是這兩個月來三個孩子在家的時日極少。
明正書院重文,武科術課只算是點綴,這使他們在武學上難以進益,只好趁每次旬休在家時勤學苦練了。
沐霽暘因昨日在內城誤喝了那杯被趙旻下了「入骨醉」的茶水,一路從內城睡到回家也沒醒,等到半夜藥效過去竟就睡不著,瞪眼折騰到通天大亮後又困得不行,這會兒正睡回籠覺,便免了今日的晨練。
一大清早,沐青霜就帶著沐清霓與沐霽晴到後院小校場。
沐青霜小時習武是由她的父親沐武岱親自指點入的門,後來便多是她兄長沐青演帶著。來自父兄的傳承使她的路數偏於大開大合、利落剛猛,哪裡是兩個不足十歲的小小姑娘挨得住的。
不過沐家的孩子大都是又傲又倔的,兩個小小姑娘雖明知兩人聯手也撂不倒沐青霜,却幷沒有畏怯退縮的意思,事先還與沐青霜訂了個約——
敗者要回答勝者一個問題,問什麽答什麽,不得耍賴作假。
約莫一炷香的功夫,兩個小小姑娘額面上已開始不停涌出豆大汗珠,連睫毛尖兒上都挂上了汗霧,整個人紅彤彤像被煮熟的兩尾小蝦米,可憐見兒的。
沐青霜便笑嘻嘻遞出殺招,將兩人手中的長棍一一挑落,這便算有了勝負。
沐霽晴扁了扁嘴,兩腿一軟坐到了地上,揉著眼睛喘著氣:「我、我才不哭……等我,等我再長高一點……小姑姑就打不過我的……」
說著說著,「哇哇」就哭出了聲。
正是好勝知耻的年紀,嘴上再怎麽說,輸了也還是難受的。
沐青霜笑著將她拎起來:「別忙著立刻坐下,走兩圈緩緩,不然晚些身上要酸疼的。」
沐霽晴抽抽噎噎地站起來,與沐青霓一左一右跟在沐青霜身旁,沿著小校場的四圍回廊慢慢走著鬆緩四肢。
沐青霓問跟在旁邊的丫頭拿了絹子來,胡亂替這個年紀相仿的大侄女抹去眼泪和汗漬,一派長輩風範。
沐青霜看得發笑,隨口道:「你倆是今日敗者啊,我可要問問題了。」
其實這規矩是先前這倆小小姑娘自己定的,沐青霜只覺好玩兒,幷不知該問些什麽。
「願賭服輸,沒在怕的,」沐青霓大氣地揚了揚手絹兒,「你問。」
沐青霜邊走邊想,絞盡腦汁終於憋出一個問題:「你們書院裡……有不錯的小兒郎嗎?」
沐青霓撓了撓頭:「沒覺得誰不錯啊,個個都跟秧鶏崽兒似的,不經打。一到武科的課上就躲我八丈遠,沒勁透了。」
沐霽晴吸了吸鼻子,小聲道:「也有一個能打的啊,張賢平不就還行?」
她似是想到什麽,笑意神秘地趨近沐青霜:「小姑姑我跟你講……」
其實沐青霓才是沐家「青」字輩最小的姑娘,「霽」字輩的人該叫她「小姑姑」才對。可自打她當年主動要求做了「本家」的頭頭過後,這些年家裡大人小孩全叫她「頭頭」,險些都要理不清她的輩分了。
好在沐家人也不太拘泥這些小節,尋常也沒誰刻意糾正。
沐青霜挑眉彎腰,將耳朵凑到沐霽晴跟前。
「同窗們說,張賢平大約是看上頭頭了。」沐霽晴小聲道。
謔,真是一代更比一代浪。你們才十歲啊!沐青霜驚訝抱拳:「了不得!」
沐霽晴聲音雖小,沐青霓還是聽到了的。
她楞了片刻,後知後覺地蹦了起來:「呸!那我可看不上他!」
「爲什麽?」沐青霜與沐霽晴异口同聲地問道。
「對練時他總讓我,」沐青霓氣哼哼道,「我仔細看過他同別人交手,我覺得他應當是比我厲害的,可他總是讓著我。太瞧不起人了!」
「他讓著你,不好嗎?你爲什麽生氣?」沐霽晴想了想,疑惑道,「那些生在中原的同窗都說,女孩子要養得嬌氣些才好,家裡都格外讓著寵著,練武時都不會像兒郎那樣被嚴苛約束的。」
「這是不對的!」沐青霓一本正經道,「不信你問青霜姐。」
她才十歲,只是心裡隱約知道這樣是不對的,却說不出不對在哪裡。不過她要在沐霽晴面前維護自己「小長輩」的尊嚴,便將這答疑解惑的重任甩到了沐青霜頭上,簡直機靈壞了。
沐青霜沒有戳破她的小心思,邊走邊笑:「頭頭說得是,那種想法其實不對。咱們習武是爲著什麽?」
「若將來從戎,便征戰沙場,護國爲民,」沐霽晴脫口道,「若做別的,習武也可自保强身。」
「是了,若是將來上戰場,敵方的刀劍不問你是男是女,砍過來是一樣的力道,」沐青霜神色鄭重,「若是爲自保,將來遇到非常之時,無論是姑娘兒郎,也都只有一條命的。」
所謂對「姑娘家要嬌養,各項要求上都該寬縱些」,看似是疼愛與照顧,實則在不知不覺中軟化了小姑娘們的骨頭,使她們漸漸順理成章地弱於兒郎。
可一開始,大家明明都是一樣的。
或許男女先天有差,尋常姑娘家的力氣總不免比同齡兒郎小些,但這是可以通過相應的技巧與策略來補足的。
若一味嬌氣寬縱,天長日久下來,這短板不但永遠存在,還會越來越短,最終會導致姑娘們被兒郎遠遠甩在後頭,許多事上就無法再獲得等同的機會了。
「等將來你們這一撥長起來,家人就會從你們中間挑選家主,到時大家衡量你們,看的是你們誰有本事擔起這個擔子。就算你們去考官、從戎,那也是一樣的道理。」
沐青霜以少有的慎重對兩個小小姑娘道:「等你們長大了,旁人在許多事上不會因爲你們是女孩兒,就取另一套寬鬆些的準繩。若平日家中對你們寬縱嬌養,到時你們如何與兒郎們相較高下?」
兩個小小姑娘齊齊點頭,也不知是聽懂沒聽懂的。
三人又走了一截後,便回到室內喝水。
沐青霓潤了嗓子,對沐霽晴道:「方才你小姑姑講的道理,你明白了不?」
「大致明白了。」沐霽晴使勁點頭。
「霽晴啊,」沐青霓做老成狀,摸著沐霽晴的腦袋,「我告訴你啊,若有兒郎在學業、武藝上總是讓著你,那就不是個好兒郎,你不要被騙了。」
倆人明明差不多高,她小大人似地摸著沐霽晴腦袋,語重心長地教誨,看起來特別好笑。
沐青霜坐在椅子上笑得直不起腰來。
沐青霓看了看她,又對沐霽晴道:「你瞧,從前在循化時,瘋子都就總讓著你小姑姑,所以她就瞧不上人家。賀阿征不讓她,她就覺得賀阿征好。」
沐青霜莫名其妙地笑瞪了她一眼,不明白話頭爲什麽跳到自己身上來了。
沐霽晴也回頭看了看沐青霜,小聲嘀咕道:「我瞧著也讓的呀。昨夜在門口不就好好站在那裡由得她揍了?」
「那不一樣……」
沐青霓話還沒說話,沐青霜就紅炸了臉一蹦三尺高。
「昨夜你倆在門口偷看?!」
說漏嘴的兩個小姑娘嚇得放下杯子就跑,雙雙演繹了什麽叫「抱頭鼠竄」。
沐霽暘睡醒後找過來時,就見沐青霜追著沐青霓與沐霽晴揍得風生水起。
不明所以的沐霽暘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小呵欠,非常乾脆地加入了追逐混戰。
無論是在循化還是在鎬京,無論是身在高處還是暫落低谷,沐家人的日子始終都是這麽生龍活虎,熱鬧又踏實。
這就是循化沐家屹立數百年的基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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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誰都看得出來,經歷了四月廿六日內城小宴的種種後,沐青霜與賀征的關係與之前半年相比是大大不同了。
賀征自己的感受當然是更爲直觀的。畢竟,在兩人私下裡相處時,他又從「賀二哥」成功地變成了「征哥」——
廿六日那晚在沐家門口挨了一頓捶後,他總算學乖,再不挑剔「够不够甜」這種討打的細節了。
如此良好的局勢,讓賀大將軍覺得,是時候敲響鳴金鑼了。
四月廿九的黃昏,賀征照例登門來蹭飯,聽聞沐青霜正在書房與沐青演說話,便沒有去打擾。
畢竟眼看著五月初七就要對沐武岱的事開三司會審了,兄妹倆難免要提前商量些事的。
賀征手中捏著那個在循化時被退回數次金漆描花匣子,站在沐家中庭回廊下蹙眉沉思。
沐霽昭掙脫丫鬟的手,搖搖擺擺向他跑過來:「小嘟卟!」
賀征回神,垂眸看著巴在自己腿上的小傢伙:「嗯?」
沐霽昭仰著頭,眼巴巴望著他手中的匣子,砸吧砸吧小嘴:「是糖嗎?」
這幾個月小傢伙多次享受了賀征的「進貢」,嘴巴挑剔了不少,尋常的糖果零嘴兒都快瞧不上了,每日從私塾一回來,就在門口望眼欲穿,巴巴兒等著賀征帶吃的來。
「不是,」賀征輕笑,揉了揉他的腦袋,「這個真不是。」
「騙人的!」沐霽昭氣鼓鼓在原地蹦了兩下,伸直小短手想要去够那個匣子,「我看!」
賀征無奈地蹲下,將手中那匣子攤在掌心遞到他面前。
沐霽昭咽了咽口水,肉呼呼的小手謹慎地掀開匣子,頓時失望地垮了嘴角:「沒騙人。」
賀征忽地眸心一湛,開始哄小孩兒:「好看嗎?」
沐霽昭是個很諸事認真的小孩兒,聽他這樣問,便暫且收起失望的小眼神,再度掀開盒子,認真地歪著小腦袋打量半晌,使勁點頭。
「好看。」
賀征笑笑,若有所思。
沐霽昭又看了匣子裡的銀腰鏈一眼,食指抵在唇邊:「小嘟嘟的?」
沐青霜有相似模樣的銀鐲與指環,他是見過的。
「我想,是的吧?」賀征故意用一種似是而非的語氣。
沐霽昭皺起了小眉頭,咬著指甲尖兒,嚴厲地看著他:「你偷拿小嘟嘟的東西?」
「沒有偷拿,是她寄放在我這兒的。」賀征漫不經心地轉著手中的小匣子。
「那你還她。」
賀征沒動,只是伸手將他的手指從口中輕輕扯出來:「別咬指甲。」
「那,我幫你去還?」沐霽昭眼兒一轉,笑眯眯的,「你給我一盒糖,我就去。」
「說到吃的你就口齒伶俐、吐字清晰,」賀征含笑捏了捏他的臉,「好,你去幫我還,若她收下了,我就給你一盒糖;若退回來了,那就不給。成交嗎?」
沐霽昭愉快點頭:「成雕!」
說完,拿過他手中的小匣子就站起來,邁開小短腿兒去書房找沐青霜去了。
賀征站在原地忐忑地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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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後,沐霽昭垂頭喪氣地回到他面前,將那小匣子還給他:「不成雕,我很難過。」
「她怎麽說的?」比他更難過的賀征强打起精神,小心問道。
沐霽昭的腦袋仿佛有千斤重,就是不抬起來:「小嘟嘟說,等爺爺回家,你再來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