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發佈時間: 2024-12-17 14:54: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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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紙團!

月佼回身將門打開,先前玄明扔在地上的那個紙團仍在原處。

飛快撿起那個紙團,又匆忙掩上房門後,她才趕緊將那紙團展開。

紅雲谷中的大多數原住山民是不識字的,玄明的紙團上也只是按照紅雲谷的習慣,以簡單樸拙的線條、箭頭和符號,指示了他方才約她見面的地點,並在左下方落了一個小小的「玄」字表明身份。

沒有任何有用的蛛絲馬跡,可供她判斷玄明的動機或目的。

她有些失望地閉了閉眼,迅速沉下心來,從行李中取出一支炭筆與一張紙,簡單寫下紀向真落入玄明手中、自己將前往香河城西山去見玄明的訊息後,將紙張折好放入一個厚厚的信封。

這信封裡,有這幾日她與紀向真查到的關於「碧竹門」一案的相關記錄。

她想了想,又將玄明扔來的那張紙條也折好,一併放了進去。

右司的人出差事,每組執行者周圍必有一個負責傳遞消息的暗中策應者,例如當初前往沅城尋找嚴懷朗下落時,月佼、雲照與紀向真的策應者是江信之;而嚴懷朗追查「半江樓」一案的策應者,是慶成郡王雲曜。

此次月佼與紀向真香河城之行的策應者,正是扮作他倆車伕的江信之。

月佼將那信封卡在桌面下的縫隙中,便匆匆出門,刻意自小客棧專供車馬停歇的偏院側門離開。

偏院中,易容過的江信之面龐黝黑,神情憨厚,遠遠對她點了點頭,狀似恭敬地目送她離開。

之後,江信之確認無人窺視,便偷偷潛入月佼所住的那間房內找到了她留下的信封。

………

香河城西郊。

山腳的這片樹林還算茂盛,對熟悉山林的紅雲谷人來說,算是進退得宜的安全之所。

玄明面色晦暗地負手立在林間的陰影處,他的腳邊蜷縮著被捆縛了手腳、布巾塞口的紀向真。

紀向真一見月佼,立刻瞪大了眼,口中咿咿嗚嗚似是警示,卻遭玄明重重一腳踢在背上,立時面露痛苦之色,好半晌發不出聲來。

未幾,月佼隱約嗅到淡淡的血腥之氣。

她垂了垂眼簾,強忍住心中翻滾的氣血。

很顯然,紀向真背後有傷,而方才玄明那一腳,是故意踹在紀向真的傷口上,讓那經過一夜之後或許已有癒合跡象的傷口再次崩裂。

「屬下原本還擔憂著,心想神女或許不敢應約前來,看來,神女對這個男寵,倒是格外長情,」玄明皮笑肉不笑地向右上挑起唇角,寒意倍增,「不過,請神女放心,只是用袖箭在他背上紮了個窟窿,一時半刻死不了。」

月佼強令自己直視著玄明的目光,也回他一個假笑,徐徐緩聲,反問道,「為何會以為我不敢來?」

「畢竟,你一直都很怕我,不是嗎?」玄明狹長陰沉的眸中閃過一絲難以名狀的幽光,如毒蛇嘶嘶吐信。

這話倒不是玄明自負,無論是上一世,還是這一世,月佼每每面對他時,確實始終有一種彷彿與生俱來的懼怕與防備。

即便上一世的月佼活得渾渾噩噩,可她骨子裡那種小動物般心性,足使她敏銳地感知到,玄明身上隱隱散發著道不明的危險氣息。

此刻的她,已忽然明白那種危險的氣息究竟是怎麼回事了。

當初與她祖父一同到達紅雲谷的那批中原人,即便在紅雲谷生活了四十多年、與谷中的原生山民通婚已有兩三代,可他們,及他們的後人,大多在言行舉止,甚至衣著、習慣上,都會或多或少保留一些中原人特有的痕跡。

唯獨玄明那一家。

他們幾乎徹底丟開了身上所有屬於中原人的習性,與紅雲谷中每一戶原生山民別無二致。

到了玄明這一代,更甚。

他甚至刻意抹去了自己的姓氏,最終一點一點進入紅雲谷權力的中心,直到最終接替了月佼的父親黎清,成為了可以代谷主下令的左護法。

前一世的月佼活得不需要帶腦子,所以她從未去想過玄明那一家為什麼要這樣做。

如今她雖依舊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卻已能想到,自己為何會一直覺得玄明很危險。

這個人就像是蟄伏狀態下的入侵者,極力藏起獠牙,將自己偽裝得與周圍的生靈看似相仿,可偽裝,終究不是真的。

那種「耐心地等待著一個最合適的時機,將獵物們撕碎、拆吞」的嗜血野望,終究還是會在不經意間流露出蛛絲馬跡。

「終於,不自稱~屬下~了?」月佼遠遠拋給他一個涼涼的如絲媚眼,卻無半分笑意。

之前周行山在小書院帶領大家做案例復盤時曾教過,若能探查到一個人的來處,便能更加接近準確地判斷出他行事的動機或目的。

玄明的來處……不是紅雲谷,不是的。他根本就不是屬於紅雲谷的人。

就在這與玄明虛與委蛇的短短瞬間,月佼腦中飛快掠過許多兩世以來被她遺忘或忽略的碎片。

對於她這與以往全然不同的反應,玄明意外地愣了愣,片刻後才冷冷道:「看來這一年多來,你膽子大了不少。」

「承蒙誇獎,」月佼面色乍凜,冷哼一聲,「你我之間,原也沒什麼敘舊的交情,有什麼條件儘管提。」

她猜不透玄明想做什麼,也不知紀向真的傷勢究竟能撐多久,心中其實非常焦慮。

可如今的月佼早已不似從前,她已是一名合格的右司員吏,知道越是危急關頭越不能自亂陣腳。

玄明眉梢微動:「我若提了,無論什麼條件,你都肯答應?」

「那自然是不能夠的,不過你先隨便說說,若是不過分,那咱們就成交,若是過分了……」月佼頓了頓,才淡淡道,「那再談就是。交易嘛,你漫天要價,我坐地還錢,講的就是個公平,對不對?」

玄明皺起了眉頭,「你這一年在京城,竟有些脫胎換骨的意思了啊。」

「前幾日在京中尾隨窺視我的,竟是你的人?」月佼腦中沒有一刻停止轉動。

雖她當時並未與尾隨之人打照面,但她的直覺告訴她,那人絕不是紅雲谷的人。

這說明,玄明的手中有他能調動自如,卻不屬於紅雲谷的人!

他想做什麼?他想從她這裡得到什麼?

「呵,那蠢貨還道你根本沒有察覺呢!果然神女就是神女,即便踏入紅塵市井,骨子裡的靈性與警覺,還是在的。」玄明感慨道。

「囉嗦這半天,交易到底還談不談了?」月佼不著痕跡地瞥了一眼軟軟掙扎的紀向真。

玄明道:「自是要談的。那我就……」

「談交易既該講公平,也該有誠意,既要談」月佼抬手打斷他,忽然神色轉厲,「那就先讓第五靜老老實實給我滾出來!」

藏頭露尾的,想暗算誰呀?!

………

紅雲谷的人從沒誰見過月佼如此色厲內荏的模樣,第五靜幾乎是被她嚇得直樹上跌下來的。

連玄明都被唬得一愣。

倒是地上的紀向真,又要忍痛,又要忍笑,那扭曲的神情別提多古怪了。

第五靜先是訥訥看了玄明一眼,才轉過頭來滿眼不甘地瞪著月佼:「你怎麼、怎麼會……」

「我怎麼會發現你?你當你多厲害呢?」此時的月佼滿心全是火氣,再不想忍了,「之前你在飛沙鎮對我下毒,當我沒察覺是嗎?」

「你以為你下毒手法有多高明?你也不想想,同為第五姓,為何神女是我而不是你?論血緣,我可以叫你一聲姐姐;論使毒,你該叫我一聲『祖宗』!」

對第五靜,月佼是憤怒大過怨恨的。

雖說第五靜是出自旁支,可月佼念著大家畢竟血緣同宗,從未防備過她。

月佼記得,兩人小時候,第五靜曾偷偷摸摸對她下過一次不傷性命的小毒。被她揭穿道破後,大人們將第五靜狠狠打了一頓,又勸和說只是年幼不懂事,爭強好勝,讓她多擔待些。

她自幼也不愛惹是生非,看第五靜已得了教訓,之後也未再犯過,她便當真沒再計較此事,對第五靜仍是像對待其他第五家兄弟姐妹是一樣的。

可她萬不曾想到,長大後的第五靜再次對她下手,今日竟還想躲在暗處偷襲她!

第五靜面色先是漲成豬肝紅,繼而又轉為鐵青,指著月佼的食指顫顫:「第五月佼!你……」

「閉嘴!不想聽你說話!」月佼極力平復著滿腔的怒意。

這混蛋兮兮的第五靜!若不是看在大家同樣的姓氏……

姓氏?!

月佼腦中靈光一閃——

玄明不姓玄。他原本是有姓氏的!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抬眸看向玄明。

他原本姓什麼呀?

月佼抬手按住自己頭頂的百會穴,總覺記憶中彷彿有一個極其關鍵之處被什麼東西堵住了。

她相信,只要能想起玄明的姓氏,許多事情就會一通百通。

玄明以為她還在因為第五靜的事情生氣,於是厲聲對第五靜喝道:「誰讓你跟來的?退開!」

第五靜立刻向玄明屈膝行禮,畏畏怯怯地閃身退到了月佼身後五十米開外的地方。

有呼呼的風穿過林間,月佼隱隱打了個冷顫,腦中清醒不少。玄明扔在小客棧門口的那個紙團驀地浮現在她眼前。

左下那個小小的「玄」字落款,似乎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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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鋒莊嚴,墨跡蒼蘋。

月佼終於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這種字體,是二月裡考官那日,在監察司正門外的牌樓上。

那牌樓上高懸了「文官落轎,武官下馬」的牌匾,而這八個字,是同熙帝的金漆御筆。

就在這一瞬間,先前她腦中被堵住的那一處關鍵,通了。

她想起羅霜在小書院講《大縉史-李氏縉》時,曾提到過:羅堇南在同熙帝九歲那年才成為她的老師,在此之前,同熙帝開蒙識字,是由她的母親,朝華長公主李崇環親自教的。

因此,同熙帝的字體,便是李氏縉時期李氏皇族特有的一種字體。

月佼長長吐出一口郁氣,對自己的破記性真是無言以對。

玄明他……姓李啊。

………

四十年前的「雲代李氏」這一驚天之變後,平王李崇珩下獄,寧王李崇玹率部出逃海上,可這兩支李氏,及他們的後人,以及他們的餘黨,必然都是不甘心的。

畢竟,曾經他們才是離龍椅最近的人。

之前月佼在將椒圖兵符交給嚴懷朗時,談及祖父當年的過往,嚴懷朗曾推測,與祖父同時進入紅雲谷的人中,有很多應當是平王李崇珩的餘黨。

畢竟,寧王的人都隨他一道逃往海上,組建了個「半江樓」呢。

李玄明。呵。

大概是平王的孫子吧。

月佼心中暗暗推測,這人之所以先抓了紀向真再來約見她,很大的可能,是為了椒圖兵符。

至於他是怎麼知道她手上有椒圖兵符……除了第五靜那個吃裡扒外的混蛋之外,大概也不會有別人了。

「你想要什麼,直說吧。」心中大約有數後,月佼的態度從容了許多。

此刻第五靜雖已被玄明斥退到遠處,可月佼卻一直留心風向,防她在背後偷偷對自己下毒。

她問得痛快,這回玄明也答得爽利了,「你祖父曾留給你一個能召來千軍萬馬的小怪獸,可對?」

「對。」月佼真想將十二歲的自己拎出來打一頓,玄明這說法,分明就是她自己的原話。

那時她的母親才將椒圖兵符交給她不久,她也是腦子有毛病,竟傻乎乎對第五靜說了。

當時她和第五靜自然都不懂那是什麼東西,過不多久之後兩人都沒放在心上。

估計第五靜也是這兩年跟了玄明後,無意間在他面前提起,才被玄明知曉其中端倪的。

對於她的大方承認,玄明似乎並不意外,或許以為她還不懂那東西意味著什麼。「我的條件之一就是,把它交給我。」

「條件之一?」月佼敏銳地捕捉到他話中的重點。

玄明古怪地笑了笑,朝她走了兩步:「條件之二,你跟我走。」

月佼詫異地望向玄明。

「成交嗎?」玄明又朝她逼近一步。

「你先放人,」月佼蹙眉,卻站在原地沒動,「他安全了,我就跟你走。」

玄明眼中閃過一絲怒意,正要說什麼,卻忽然臉色大變。

蜷縮在地的紀向真眸中流露出欣喜之色。

「你竟先搬了救兵?!」玄明怒聲地同時,就要回身去擊殺紀向真。

月佼揚手朝玄明面上一揮。

不枉嚴懷朗替她做苦力杵了大半日,果然派上……

她轉身向身後撲來的第五靜灑出同一種毒的瞬間,第五靜手中的石塊也正正砸上她的腦側。

她只防著第五靜會下毒,竟沒料到對方竟會發動如此簡單粗暴的攻擊。

在墜入黑暗之前,月佼心中的最後一個念頭是——

無論是她,還是第五靜,今日真是……丟盡了第五家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