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沐青霜處事向來是一碼歸一碼的。
她今日選擇接受賀征的解釋,相信他之所以攬下陪審一事是爲了不讓趙旻有機會攪局,使她父親能得到公允判罰;也相信他在那之後是因爲有別的差事緊急離京才沒能及時趕來解釋,而非她之前揣測的「顧慮沐家眼下的名聲風評而想劃清界限」。
既這兩個最重要的誤會已解開,她自不會再端著怒氣與他無謂僵持。
可這幷不表示她全然認同賀征處理這些事的方式。
所以,她就公公道道的只消一半氣了。
眼見沐青霜「公道完」就想撂挑子走人,賀征急忙伸手牽住了她的衣袖。
沐青霜止步回首,輕抿笑唇,眉梢輕揚。
雖她兩頰還有淡淡緋紅,直視著他的目光裡却有淺淺的威壓:「怎麽的?不服啊?」
「哪敢,」賀征垂眸迎上她的注視,認命輕笑著扯著她袖子晃了晃,「只是想問問清楚,剩下那一半的氣,是爲著什麽?」
廊外大雨滂沱,有薄薄的水氣凉爽撲人,但兩人之間這般古怪中帶點親昵的姿態,却無端使周遭熱氣居高不下。
沐青霜回身與他面向而立,眨了眨含笑的美目:「我方才不是說過了?我那可憐的老父親在你跟前是面子裡子都丟了,他沒有消氣,我自然也不能……」
「不要敷衍我,我知道肯定不是爲著這個。」
賀征無奈地打斷她,嗓音沉緩:「萱兒,大哥說過,有時姑娘家想事情與兒郎是不一樣。可我私下裡又沒與旁的姑娘有什麽深交,不懂究竟是哪裡不同。若你不說出你真正介懷的是什麽,我不知該怎麽改的。」
他難得開門見山地道出自己的困惑,一副誠摯求教的模樣,這讓沐青霜有些意外。
她一時沒想好這話該怎麽說,驀地吸了口氣將兩腮撑得圓鼓鼓,若有所思地望著他。
見她一徑鼓著腮不出聲,賀征只得又道:「你知道的,我打小就沒太多朋友,也沒法子當真敞開心扉與旁人言說兒女私事上的困惑,所以我一直不知該怎樣待你才是好的。許多事,我只能想到什麽是什麽,有時或許會做出些自己爲是的决定。我不想總是惹你氣惱,又鬧不明白你在氣什麽,這樣我就……不知該怎麽哄。」
在從前許多年裡,賀楚的新政被衆人看作是亡國的禍端起始。作爲賀楚唯一的孩子,年幼孤苦的賀征若想在衆人對賀楚的憤怒與鞭撻中活下來,就只能嚴守身世的秘密,這使他不得不用寡言冷淡來與旁人保持距離。
經過長達十幾年的自我壓抑,他的性子自然沒法如沐青霜這般敞亮,在許多事上都習慣將話藏在心裡。
沐青霜知道,今日能說出這些,對他來說實在很不容易了。
她略垂下臉,咬住唇角悶笑好半晌,才在他不安又焦灼的催促下重新抬起頭:「幾時要你哄了?一向不都是我慣著你多些?」
她不懷好意地逗他。
「那我、我也會想慣著你啊,」賀征有些起急,又有點赧然窘迫,「可我總拿不准你想要我怎麽做,時常又不知你到底在氣什麽……」
這人情急之下脫口而出的話,倒跟甜言蜜語似的,簡直猝不及防。沐青霜舌尖輕輕舐過自己的下唇,忍不住眉眼彎彎。
「那好吧,這可是你非要我說的。」
「是是是,我非要你說的,」賀征笑得縱容,「我求著你說的,行嗎?」
沐青霜斂了笑鬧之色,認真地看著他開始抱怨:「其實你樣樣都好的,就喜歡憋著話不吭聲,自己悶頭就把事做了。臨到最後掰開揉碎了說吧,你是什麽都考慮到了,最後的結果也總是周全的,誰也不能挑你錯處。這就叫我想發脾氣都覺得自己仿佛不知好歹。就,很煩人啊。」
見賀征默然,沐青霜輕哼了一聲:「你瞧,你接下陪審之事的個中情由,是不是可以提前跟我透個風?若我早知道是怎麽回事,還能生氣嗎?我又不是不懂道理。」
「哦,明白了,」賀征摸了摸鼻子,態度可端正了,「往後若再有事,我儘量提前跟你講。」
「那還有,你急事離京,就不能派人來說一聲嗎?」
「這個事……真說不了,」賀征不著痕迹地避開了她的目光,反手摸著脖子,「初七從大理寺出來到內城覆命後,立刻就出城了……身邊信得過的人都帶走了……」
沐青霜詫异蹙眉,嘀咕道:「這趙誠銘到底是叫你去做了件多見不得光的事啊。」
先前賀征說,他這些日子是去了允州調停布防爭議,她原本就沒信的。這會兒再知他走時將手下信得過的人都帶走了,那就更加證實了她的揣測。
必定是一件對趙誠銘來說非常緊要,且絕對不能讓旁人知曉的機密之事。
賀征倏地瞪大眼:「你……」
「我什麽我?我又不傻,」沐青霜頗爲得意地衝他做了個鬼臉,「你是不是去的允州我說不準,但我猜肯定不是爲著布防那麽簡單。不過我想你既不方便說實話,那大約就是些打死都不能說的勾當了。放心,我不會多嘴瞎問叫你爲難的。」
她雖不懂政事,但到底是領過兵打過仗的沐小將軍,大事上是分得清輕重界限的。
「行了行了,你自己想法子跟沐都督纏鬥去吧,」沐青霜立刻又轉爲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笑臉,「我有正經事要忙,就不跟過去看你挨揍了啊。」
之前趙絮說過會給慕映璉與段微生一個月時間考慮,今日就是最後回話的日子。
沐青霜琢磨著,待那二人定下主意,想來趙絮就會通知開始籌備國子學武科的相關事宜,因此這幾日她已在提前斟酌周邊適宜做野外訓練的備用地點。
聽她說有正事要忙,賀征倒沒再纏她,只是追著問了句:「那,若沐伯父氣消了,你是不是該補上方才克扣的『另一半』補給我?」
「可以啊,」沐青霜斜眼笑睨他,「不過,你沐伯父什麽脾氣你不知道啊?」
她之所以這麽大方不爲難他,也是因爲知道她爹一定會很爲難他啊!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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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裡的雨沒什麽道理可講,上午還是滂沱之勢,午後不但說停就停,竟還乍然放晴了。
烈日當空的午後又恢復了夏季該有的炎熱,蟬鳴蛩嘶不絕於耳,每一絲風撲到身上都是燙的。
沐青霜回到書房繼續看那幾張地形圖,順手拿了炭筆在一旁的小册子上寫點什麽。
這會兒她心中沒了早上那些胡思亂想的症結,很快便專注到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境界了。
到正未時,桃紅在門外秉說林秋霞來訪,沐青霜兩眼專注粘在圖紙上,口中漫應一句「請她進來」,便沒再出聲。
待到林秋霞進來時,沐青霜才稍稍停下手上的事,抬頭衝她笑笑:「坐。」
「我進來時,仿佛聽見你家主院那頭好大的動靜,」林秋霞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她的神情,吞吞吐吐道,「好像是在吵架……」
正說著,桃紅進來奉茶。
沐青霜拍桌笑問:「紅姐,我爹跟『某人』吵起來了?」
「吵起來?那不能够,」桃紅忍笑回話,「這吵架,至少也得是雙方吧?一直都是老爺自個兒在那指著人鼻子痛駡。」
「得,沒動手就算客氣了。」沐青霜笑著揉了揉眉心,對桃紅擺了擺手。
林秋霞聽得半明不白的:「沐都督跟誰吵……不是,駡誰呢?」
「賀大將軍唄,」沐青霜笑道,「他倆的私人恩怨,旁人摻和不得。」
「那也就是沐都督了,若換了旁人指著鷹揚大將軍的鼻子痛駡,嘖嘖」林秋霞想想那場面都嚇人,邊笑邊搖頭,「其實賀征對沐都督很敬重的。那日大家趕來門口迎沐都督的,都是賀征事先提醒的。」
沐青霜楞了楞,旋即揉了揉發酸的鼻子,輕聲笑笑。這人真是事事倔强,就愛只做不說,吃了多少虧還不長記性。
林秋霞不知她心中起伏,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目光掃過她桌上的地圖:「你也在找野外訓練的場地啊。」
顯然倆人想到一處去了,林秋霞今日過來就是想與她探討此事的。
沐青霜拋開心中雜念,將手邊的小册子攤到她面前:「你瞧,這是我先前挑出來的幾處地點,各有利弊……」
兩人認認真真地探討斟酌,你一言我一語的,不知不覺就過了大半個時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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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時,沐青霜送林秋霞離開後,回來時就在花園中遇到從沐武岱那裡敗下陣來的賀征。
賀征拿沐武岱實在沒法子了,這會兒只能一臉疲憊找沐青霜告狀。
「……我說跪還給他,他老人家不幹,說他不是這麽不講道理的人;站那兒給他揍,他又說承了我的人情,下不去手。最後我老老實實讓他隔著門板駡了一個多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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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駡完還是叫他滾。哪裡講道理了?!
「這老人家真的是,」心累的賀征忍了忍,不敢當沐青霜面說她爹壞話,便話鋒一轉,嘀嘀咕咕的,「真的是沒有他女兒討人喜歡。」
沐青霜笑瞪他一眼:「我可不……」
話還沒說完,就有人前來通禀:「大小姐,門口有個姓白的姑娘來找您。」
沐青霜撓頭看了賀征一眼,疑惑脫口:「白韶蓉嗎?她找我做什麽?」這滿京城裡,她能稱得上「認識」的白姓姑娘,想破頭也就隻白韶蓉這一個了。
賀征急忙地擺擺手,嚴正聲明:「不可能是我招來,我跟她不熟。」
「誰在問你這個!」沐青霜沒好氣地笑著推了他一下,兀自迎了出去。
真奇怪,這個時辰,白韶蓉莫名其妙登門拜訪,會是什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