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接連幾日, 馮星野都過得很苦。
先是被要求讓妙回春停止手上一切暗探事務,前往屏城的濟世堂,與花芫一同專心研製「千秋醉」的解藥——因事發突然, 妙回春手上的那些事自是交到馮星野手上。
接著,又被要求出借自家媳婦兒去協助顧春繡嫁衣。
團山的姑娘多是打小就被預編入屯軍的,因此她們運用繡花針的功夫遠不如提刀彎弓的功夫。顧春雖不是屯軍在編, 但在如此氛圍的耳濡目染之下, 自然也是個不擅繡工的,於是她便商請杜夢妤前去相助。
馮星野少時失怙, 自打從李崇琰手中接下暗探首領的重任後, 除了自己手下的暗探之外,與不相干的人就更無什麼私交往來了;而杜夢妤在此地也無親無故, 因此兩人成親後, 白日裡她也是獨自在家閒閒的,時常會有些孤單。當一聽說顧春請她去幫忙, 她便一口答應。
畢竟此事只需媳婦兒早出晚歸,馮星野對此倒也沒什麼怨言。
這些也就罷了, 最讓馮星野鬱悶的是,這幾日李崇琰對他處處橫挑鼻子豎挑眼的, 怎麼都沒個好臉色, 這就讓他有些想不通了。
「我怎麼覺得,他這幾日總在針對我?」一身黑袍的馮星野端坐在馬背上,面龐照舊遮得嚴嚴實實,只餘兩隻眼眸閃著疑惑的光。
與他打馬並行的隋峻揚唇, 低聲應道:「照我看,你的感覺沒錯。」
是個人都瞧得出李崇琰近來心情不好,不過,鑑於他的遷怒之火全在馮星野一人頭上,府中眾人自不會引火上身,全都看破不說破。
馮星野不解地皺眉,看看騎馬行在前頭的李崇琰,又側頭看向身旁的隋峻,「你說,他為什麼偏偏就找我一個人撒氣呢?」
隋峻理所當然地答:「因為你有媳婦兒啊。」
「我有媳婦兒關他什麼事?!」馮星野怒了,「再說了,他有顧春啊!」
自打上回在書房撞見顧春熱情撲進李崇琰懷中,二話不說又抱又親的的場面後,馮星野心中也是有那麼一絲絲兒羨慕的。
此番顧春將杜夢妤借去幫忙,馮星野打心裡樂見其成,巴不得杜夢妤在顧春的感染下,也能放開心中束縛,學會大膽示愛……越大膽越好,嘿嘿嘿。
「因為你就算白日裡在忙,晚上回家總有媳婦兒可以抱,」隋峻抬頭瞧瞧李崇琰的背影,唇角有一絲幸災樂禍的淡笑,「可他非但沒得抱,而且連個名分都還沒撈著。嘖嘖。」
最慘的是,團山屯軍第二次進山練兵的日期定在八月初五,而司家與江家在「軍民分治」這件事上仍在做最後的頑抗,李崇琰須得提前回到本寨,親自處理這最後的癥結。
因此,等今日天一亮,他就得出城趕往團山本寨,接著就是進山練兵,少不得又是兩三個月見不著人,當然是一肚子怨氣了。
「原來是羨慕到嫉妒啊……」馮星野恍然大悟,也同情地看著李崇琰的背影,決定原諒他這幾日的無理找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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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連幾日李崇琰夜裡都無法安枕,白日裡又忙到不可開交,這讓他一直抽不出身去見顧春。更叫他煩躁的是,為了在進山練兵之前徹底解決司江兩家的問題,他今日就得離開宜陽去團山,時間之倉促,連個好好話別的機會都沒有。
今日才七月廿九,等他練兵結束再回來……就該是冬天了。
一想到這裡,李崇琰便滿心不是滋味。
原本他已同顧春說好,為了避免出現兩人之間難分難捨的場面,他今日索性出城就走,顧春也不必來送。可此刻他卻克制不住想去見她的衝動。
卯時,宜陽城門一開,李崇琰便打馬朝東郊方向去。
隋峻見狀只能在後頭偷偷翻個白眼,也一抖馬韁跟上。
馮星野並不參與團山之事,今日只是順路同他倆一道出城去別處辦事,此刻見李崇琰馬蹄向東,便同情地搖搖頭,顧自轉了馬頭忙自己的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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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向晚睡晚起的顧春被敲門聲喚醒時,自是滿肚子火氣。
她本想不理人,翻個身接著睡,敲門的小師妹卻說,是師父讓來請她的。
於是她悻悻壓下起床氣,抓過外袍胡亂系好,隨意拿巾子擰把涼水擦擦臉,又使柳枝沾牙粉擦了牙漱了口,這才拖沓著睏倦未消的步子出了閨房,一路隨手以指梳理著凌亂的散發,呵欠連天地來到正廳。
「師父,你找……」她一腳才邁過正廳的門檻,就見李崇琰倏地站起身來。
葉遜好整以暇地執起自己的紫砂小壺道,「幸虧我上了年紀沒什麼瞌睡,這才逮住了個大早上跑別人家翻牆的小賊。」
自知理虧的李崇琰也不吱聲,抬腿就要朝顧春去。
「殿下有什麼話趕緊說,說完趕緊走,」葉遜再次開口扯後腿,「不許動手動腳啊,不然打斷腿,哼。」
上回李崇琰這小賊從自家離開時唇上新添的傷,就讓葉遜的手很是發癢了。
顧春赧然地跺了跺腳,「舅舅!」
見她這一番胳膊肘往外拐的模樣,葉遜那藏在絡腮大鬍子下的嘴撇了撇,嘖了一聲,倒也沒再說什麼了。
見他默許,顧春面色微紅地衝他感激一笑,上前牽了李崇琰的手就跑。
原本兩人說好今日不見面,顧春沒想到李崇琰會來。此刻乍見他出現在家中,自是滿心的驚喜與離愁交織,一時腦中混亂,牽著他也不知該往哪裡去。
此時晨光未晰,天邊尚有幾粒殘星湛湛。
青磚烏柱的迴廊空曠悠長,左側齊腰的鏤花扶欄間,隔十數步便有一截長凳供歇;右側每隔十數步亦有一人多高的精緻花窗小格添景;院中桂樹已散著隱隱馥郁芳香,扶疏花木風移影動,時不時溫柔籠罩著廊下這一雙十指緊扣的並行邐影。
靜謐而空靈的氛圍中,時間似乎慢悠悠停了。
良辰,美景,意中人。
如若能相擁倚欄或隨坐,姿儀間皆能成靜好浮生中的動人圖卷,可入畫,可入心。
只可惜,天就快亮了,離別在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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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曲迴廊終究有盡頭,就像天終究會亮。
李崇琰手上驀地微添力道,便拉著顧春閃身進了迴廊右側的花窗小格間。
小格有一人多高,精緻卻狹窄,僅容二人相擁而立,彼此之間無一絲罅隙。
也不知是誰的唇先貼上對方,只知一沾上便分不開了。
兩人都像是要把即將到來的漫長相思預先支取了作補償一般,心無旁騖地交纏唇齒,拼了命似地纏綿索取,毫無保留地將自己滿腔道不盡的情意渡進對方口中,印進對方心裡。
激狂的親吻,壓抑的輕喘,全是小兒女甜甜蜜蜜的心事,與重重迭迭的離愁。
良久之後,於靜默相擁中貼身而立的兩人終於稍平了氣息,兩張燙紅的面抵額相接。
顧春輕咬著尚泛著水澤的紅唇,美眸中有盈盈瀲灩光華,「不是說……走前,不見的嗎?」
被她以這副模樣覷著,甜嗓輕軟帶著勾魂般的微啞拂面而來,李崇琰心中又甜又苦。他閉了閉眼,極力克制了滿心躁動的任性,才萬般不捨地再睜眼望著她,低聲道,「我怕。」
怕來見她這一面後,便走不了了;又怕待他再回來時,她已不再將他放在心上;還怕,若又生變故導致他毒發忘事,再醒來時已與她形同陌路。
看出他眼底的驚惶與不安,顧春泛紅的俏臉上帶著安撫的笑,微微踮起腳,拿鼻尖輕輕摩挲他的。「若將來被人翻出我爹的舊事,你怕不怕被牽連名聲?」
李崇琰拿鼻子點她一下,似乎有些惱怒她居然會在此時想這個:「不怕。」他的名聲是自己一刀一槍打出來的,哪怕人言滔天他也有底氣無懼無畏。
「唔,那若是成親時我嫁衣還沒繡好,你怕不怕?」顧春歪頭瞧著他,紅著臉笑得眸子晶晶亮。
「不怕,」李崇琰不明白她這些毫無因果的問題都是怎麼想出來的,雖疑惑,卻仍認真笑答,「我不在乎……撕的是嫁衣,還是別的。」
只要穿在她身上,撕哪件都一樣。
被他這話說得有些羞惱,顧春嗔笑著又想抬腳踹他,奈何眼下`身處的這地方實在太小,施展不開,只得放棄。
「那你……」
李崇琰低頭在她的唇上一啄,封了她的口,無奈笑道:「除了你不要我這件事之外,別的什麼我都不怕。」
「哦,」顧春嘟了嘟嘴,笑意愈深,面色愈紅,「那你一定也不怕,在向州府遞交婚書之日,你的夫人沒有一身盛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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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崇琰先是愣了一下,反應片刻後,那點漆墨玉般的明亮雙眸中霎時浮起遮不住的狂喜,像有漫天灼灼桃花兜頭灑下,極目所見全是激動悅然。
「你是說……」他的嗓音微顫,輕輕的,就像怕驚碎了誰的夢一般。
「若你不介意的話,不如咱們將成親的儀程打個亂,先去交個婚書什麼的,定定心?」
李崇琰的目光緊緊鎖住她,這下不僅連嗓音在顫,是全身都在顫了,「你……說真的?」
顧春笑哼一聲,將臉撇向一旁:「帶印鑑了嗎?」
不必再多說,李崇琰立刻閃身將她拉出小花格,將她打橫抱起就開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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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縉光化三十五年七月廿九日,辰時。
才散了點卯議事的宜陽州府衙門中,一眾大小官員目瞪口呆地看著新上任的定王殿下疾如閃電而來,還帶了一名衣著隨意、素面朝天的姑娘。
當定王殿下氣壯山河道自己是來交婚書的,大小官員盡皆石化。
此時天色已亮,隋峻還在城外焦灼等待,李崇琰便顧不上與他們廢話什麼,只皺眉以催促的目光掃視全場。
石化的眾官這才紛紛如夢初醒,當即手腳麻利地開始做事。
既是定王殿下親自來遞交婚書,許多繁瑣手續自可簡省。
只不過,既是來「遞交婚書」,那……你們的婚書在哪兒呢?
這位殿下與這位姑娘,你倆兩手空空就跑來,是指著讓州府的文書吏替你們捉刀代筆婚書的誓詞嗎?!
當然,這話沒人敢當著李崇琰的面說出口,但每個人的眼神裡都寫著這個稍顯尖銳的問題。
顧春與李崇琰本就是臨時起意,兩人只帶了各自印鑑便匆匆而來。顧春想了想,轉頭對李崇琰笑道,「只好現寫了。」
州府衙門眾官員生平頭一回見「四手空空」來交婚書,還要問衙門借筆墨現寫的。
本以為這就算大開眼界、增廣見聞的奇事了,哪知當小吏送上筆墨後,又見識了更加震古爍今的一幕。
李崇琰湊到顧春耳旁,有些為難的小聲道,「我、我能不能……」
若論上陣殺敵,他自可隨時枕戈待旦;但舞文弄墨並非他強項,且此刻又在經受狂喜的衝擊,腦中一片空白。他想給她這世上最溫柔最情深的誓詞……可他此刻提起筆,卻一個字也描不出來。
顧春想了想,抿唇笑笑,輕聲道:「那你先欠著,回來再還我。」
反正,很明顯是李崇琰比較需要這紙婚書定心,她樂意讓著些,寵他這一回便是。
於是,在李崇琰欣喜期待、州府官員瞠目結舌的注視下,曾經的撲街話本子作者顧春執筆揮毫,一氣呵成地寫下了……可能是她從文以來讓讀者最為怦然心動的繾綣華章。
當然,今日這作品,是專寫給李崇琰這一位讀者的。
待顧春擱筆,兩人雙雙落印,府衙官員又加蓋州府官印後——
雖少了三書六禮,缺了鳳冠霞帔,沒有喜宴賓客,沒有洞房花燭……可,顧春與李崇琰,這兩個名字,在州府的官文記檔上的關係,已是雷打不動的「夫妻」二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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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婚書要留在州府存檔,但李崇琰又太想要將顧春的誓詞帶走,顧春只好親筆將那誓詞另謄了一份給他。
雖有諸多遺憾,以及不得不忍痛暫時擱置洞房花燭的惱恨,但終於有了名分的李崇琰還是被成功地甜到了。
在去往團山的路上,他時不時自懷中取出顧春寫給他的婚書誓詞,於風馳電掣的打馬行進間也要趁空偷瞄兩眼,然後笑得跟世間任何一個新婚的小子一樣傻氣。
一路上,他每每看那誓詞一回,心中便多一分驕傲與蜜意。
「我家夫人筆下生輝。」
「哦。」隋峻白眼,心道,知道你有夫人了不起了,這才走了二三十里路,都誇五十二回了!
李崇琰又道:「我家夫人字字珠玉。」
這回隋峻連「哦」都懶得回他,心中默默記下,第五十三回 。
「我家夫人……」
隋峻終於忍無可忍,勒馬停駐:「殿下敢不敢將『你家夫人』的華章給我看一眼?」都快吹成文壇第一泰鬥了,他怕自己再不制止,這位殿下要誇到詞窮了。
李崇琰稍勒馬韁,小心翼翼自懷中取出那紙誓詞,卻並不願交到隋峻手中,而是親自展開舉在他眼前供他瞻仰——
今無歌以言志,卻有情之驅使;僅一堂締約,足匹配同稱。
墨書紅紙,載明金石之盟;赤繩織結,卜定珠聯璧合;
扣十指同前路浩蕩,合兩心共青山白頭。
謂予不信,有如皦日。此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