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今日這事, 是誰的主意?」
葉遜將手中的紫砂小茶壺放到桌上,動作並不大,語氣也算平靜,叫人聽不出是生氣還是隨口說說。
顧春惴惴立在廳中,微垂著脖子做鵪鶉狀, 時不時抬眼偷覷一下他的神情。此時聽他這樣問, 雖不知用意何在, 卻也不敢不答,只能小小聲聲回道:「是我的主意。」
其實葉遜算是個極其開明的家主,一向不太乾涉小輩的私事, 加之他對顧春與李崇琰之間的事早已算是釋出了默許的態度,雖他一直未就此事與顧春深談過,但以顧春對他的瞭解, 她覺得他是樂見其成的。
不過今日臨時起意上州府遞交婚書, 確實是她當下頭腦一熱就胡來了,若葉遜當真生氣, 她也覺得自己該受著。
靜默半晌後, 葉遜才重又開口,緩聲道:「京中可有婚旨下來?」
如今為著「軍民分治」的事,葉家與司家算是僵上了,因此近來司家也不像從前那樣, 及時將手中的消息傳遞給葉、衛兩家,葉遜便不能如往常那樣對京中動向瞭如指掌。
顧春搖搖頭,低聲回話:「沒呢。」
「你一直站著做什麼?」葉遜微蹙眉頭掃她一眼, 側身又拿起自己的小茶壺。
自打從本寨搬到宜陽來之後,那把紫砂小茶壺簡直成了葉遜的本體。
見他重又將小茶壺捧在手上,顧春莫名安心,總覺得他不但沒生氣,反而有些高興的樣子。於是她大起膽子,抬頭衝他皮厚兮兮地笑:「我怕您打我,站著……跑起來方便。」
「說得跟我打過你一樣。」葉遜淡淡冷哼。
顧春趕忙蹭到離他最近的那把椅子上坐下,搖頭笑得乖巧,「沒有沒有,我這不是以防萬一嘛。」
仔細想想,葉遜是當真從來沒對她動過手的。
一則她乖巧機靈,極少去惹什麼爛攤子回來找打;二則葉遜也有分寸,知她自幼不習武不習兵,不像葉盛淮、葉行絡那般扛打。
葉遜吹了吹鬍子,道,「既無婚旨,也就是說,你倆今日雖向州府遞交了婚書,可皇家仍是不承認你的。」
「可他們也沒法否認呀。」顧春無所謂的笑笑。
「那倒也是,」葉遜竟也彎了彎眼睛,像是笑了,「如今你是李崇琰的夫人,卻不是定王的王妃……有些人怕是要被氣死。」
不必明說,他口中的這個「有些人」,必然是指那位在行宮安養的皇帝陛下。
顧春道,「那定王妃的頭銜不能吃不能喝,我稀罕它做什麼。」
葉遜滿意地就著紫砂小壺喝了一小口茶,「就這麼喜歡?」
「就這麼喜歡。」顧春斂眸垂臉,抿了抿彎彎的笑唇,面上微紅。
在長輩面前談這種話題,她多少還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葉遜點點頭,語帶欣慰:「你打小是個有分寸的孩子,難得看到你有這樣不計後果的時候,我其實挺高興的。你若想起需要家中替你備些什麼,就找我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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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師父。」顧春忙站起身。
葉遜想了想,又道:「還有一個事,家中的孩子們都遷下來了,我近日就打算將家塾建起來。只是眼下沒有合適的開蒙先生……本想讓你來,可我瞧著你也沒那閒工夫。」
顧春一聽,險些沒跳起來,「師父您快打住吧,若真讓我教,那不知會教成啥樣呢。」
讓她帶著熊孩子們吃喝玩樂沒問題,讓她去家塾教書育人,那可真是要家門不幸的。
「嗯,你再替我想想,看家中有沒有合適人選,」葉遜倒也沒真指望她那懶散性子能教出什麼好來,「只是給年紀小的孩子開蒙,教他們認些字就行。我會將大一些的孩子單拎出來親自教。」
顧春應下後,有家中的小弟子站在廳門外傳話,說杜夢妤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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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顧春是請杜夢妤來指點自己繡嫁衣的。
可她那女紅實在幹不了大事,杜夢妤看不下去,索性主動替她繡起大的花樣,只偶爾指點她繡一些簡單的零星小點綴。
「你停下,停下,」杜夢妤滿眼不忍地皺臉,同情地看著正啜著食指嘶痛的顧春,「你是要把自己縫到料子上去是吧?」
「這……」顧春苦笑,「術業有專攻,見笑見笑。」
杜夢妤溫柔的笑睨她一眼,輕聲道:「無妨的,也不差多少了,放著我來就行,你若有旁的事要忙,就忙去吧。」
「沒有什麼要忙的,我便是要寫稿也多是在夜裡,」顧春起身去替她倒了果茶來,笑嘻嘻奉上,「還真是多謝你了,來,喝口茶歇歇。」
杜夢妤點點頭,將手中的針線擱下,接了茶盞謝過,這才小口淺啜起來。
為著繡嫁衣的事,兩人來往了這十餘日,關係已熱絡不少,此刻繡房中也沒旁人,杜夢妤就少了許多拘謹。
「大婚的日子定了嗎?」杜夢妤捧著杯盞,隨口笑問。
顧春也笑:「哪來的大婚,沒有婚旨的。」
杜夢妤「咦」了一聲,有些驚訝。
「就跟你與馮星野沒兩樣的,」顧春見她訝到愣怔,便笑著解釋道,「今早去州府遞了婚書後李崇琰就出城啦,旁的事等他忙完回來再說了。」
「今早……遞了婚書?」杜夢妤被這胡亂來的大膽行徑驚得花容失色,「這、這……可是,可是你們,殿下……呃,我是說,你們什麼禮都還沒過吧?你、你也不怕被宮裡為難?」
三書六禮,一樣都沒照儀程來,況且還沒婚旨,這也太大膽了。
顧春笑眼彎彎地擺了擺手:「這就叫天高皇帝遠,就算再不樂意,他們也不能把我怎樣。」
「可這樣,王妃……」顯然顧春的這番行事對杜夢妤來說,還是過於驚世駭俗了些,她都有些語無倫次了。
顧春皺了皺鼻子,笑:「沒所謂的,不稀罕。」
「你,總是活得很自在。」杜夢妤有些羨慕,又有些感慨。
「你也不差啊,」顧春打趣她,「我也沒料到你竟就敢嫁給馮星野,真要說起來,你膽子比我還大。你那時怎麼想的呢?」
杜夢妤從認識馮星野到與他成親,不過就兩個多月的時間。
「我那時就是……不想回京去了,」杜夢妤笑得有些尷尬,「所以,他問我要不要同他成親,這樣就能留下來,我就答應了。」
馮星野這個奸詐的小人!趁人之危!
顧春瞪圓了眼,在心中痛罵道。
有些事杜夢妤必定不知,可顧春是清楚的。
當初是因為擔心杜夢妤也瞧出了本寨石頭主街上鋪路石裡的秘密,怕她洩露了團山有玉礦的消息而給團山惹來麻煩,李崇琰才讓馮星野找藉口將她扣下的。
也就是說,若無意外,她本來就回不了京。
「那,你是當真……喜歡他嗎?」顧春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她的神情。
杜夢妤紅了臉,卻很用力的點了頭,羞澀地低聲道:「他很好。」
「哦,那還行,」顧春這才放下心裡,重展笑顏,「能問問你為什麼不願回去嗎?」
「我若回去……」杜夢妤笑著搖搖頭,「就不能像個人一樣活著了。」
她的父親曾是禮部儀制清吏司的奉議郎,多年前捲入科考舞弊案,作為從犯被問斬。當時皇太后臥病,陛下為了替太后祈福,恩赦了從犯的家眷,只是沒收家產充公。
「……我上面還有一位兄長與一位姐姐。家中出事後,母親寄望於兄長能考個官職重振家聲,便去了平王的府上做幫傭來供兄長讀書。」
原本也是個嬌養多年的婦人,能做到這一步,當真也是很了不起的。
可她的兄長也不知怎的,接連考了三年也沒個結果。之後書也不好好讀了,成日借酒澆愁,要不就流連賭場,總之越活越不成樣子。
今年年初時,在平王府幫傭的母親無意間聽說,宮中有意選幾名姑娘給九殿下做侍妾,便託了許多門路將她送了來。
「你娘……怎麼想的?」顧春聽得有些起火。
杜夢妤笑得有些苦:「會有一大筆賞銀,可以給兄長……讀書用。」
「這都什麼事啊?你兄長也不小了吧,有手有腳的,自己賺錢讀書不行嗎?」顧春義憤填膺地拍了拍繡架,「那,你姐姐呢?」
「姐姐在前年就被母親做主,嫁給京郊一位老員外做了妾室。」
顧春氣得咬牙:「老員外?」
「嗯,前年就六十二了,姐姐她……只長我不到兩歲。」
杜夢妤到今年才十八歲,也就是說,她的姐姐在十七八歲的年紀,被嫁給了一個六十二歲的老頭!做!妾!室!
什麼破事兒啊!顧春氣得坐不住,站起身來原地打轉。
杜夢妤笑笑,「母親總說,咱們姑娘家,生來就命賤,若兄長起不來,咱們也沒活路了。雖那個老員外年紀大些,可聘禮很豐厚……從前總覺得就是這道理。可見過你們之後,我才想著,或許,也不是那樣的。」
「本來就不是那樣的!氣死了氣死了,」顧春咬著牙猛吸氣,「你和你姐姐也是可以讀書考官的啊!憑什麼要賣了你們來供你兄長讀書?」
「從前父親在時曾說,朝廷雖未明文廢除錄用女官,可各州府及京中早已不再任用女官女將,便是讀了書也沒出路,就只教我和姐姐識了幾年字。其實,我總覺得,姐姐讀書的天分比兄長高許多的。」
「幸虧你沒回去!」顧春氣呼呼地薅了薅自己的頭髮,「若你回去,你母親知道李崇琰沒收下你,鬧不好又要將你賣給誰。」啊啊啊啊啊,想罵人。
杜夢妤點點頭:「那時我見你們團山的姑娘個個風風火火,抬頭挺胸的,我就在想……」
她的笑中有一些感慨的淚意。
「如今,就很好了。」
快被氣到頭頂冒煙的顧春灌了自己一盞茶,壓了壓心頭的火氣,轉頭拉起杜夢妤就走。
「做什麼去呀?」杜夢妤茫然地跟上她的腳步。
「我生氣,」顧春腳步重重的,「咱們去花錢敗火!」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麼生氣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