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她越想越亂,說起來就沒什麼條理了。
忽然想明白了上輩子的真相,在第五靜手上死得那麼慘,若說不恨,那是假的。
「這幾日我想了很多,好不甘心就那樣白白被欺負,」月佼委屈地咬緊了牙根,「我一直在想要不要去查證一些事,若那推測被證實了,就將我曾受過的一切都還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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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甚至都想好了:她也不要第五靜死,就給關進小小的黑屋子裡,每天拿一種毒去餵,然後又給解藥……循環往復,只要活著,便永遠看不到盡頭。
讓第五靜也嘗嘗那種不人不鬼、不生不死,絕望,又無助的滋味。
「可畢竟是上輩子的事,這一生她縱然還是對不起我,可我卻沒有像上輩子那樣慘了……」這就是月佼彷徨猶豫的根源,「於是又想著做人或許不必太過狠絕,既如今沒有發生那樣的事,或許,我打她一頓也就罷了?」
其實嚴懷朗並未意識到她口中的「上輩子」是真的,只當她打了個比方。對他來說,不管是哪輩子的事,既欺負了他的小姑娘,那他絕不會將事情輕輕揭過。
但他知道這小姑娘素來只是嘴上凶狠,心性卻端正柔軟,連對人下毒都是點到為止,只要能將對方制住即可,從不使些當真要命的東西。
她便是想了千百種殘忍報復的手段,最終也下不去手。
不過,這些都沒關係,有他在呢。
方纔她說他剝開來一定都是醋,其實也沒錯。
畢竟,醋這東西,不但酸,它還黑。
她做不出來的事,放著他來就行。
嚴懷朗小心斂好眸中的狠戾,溫聲道,「若是心頭總掛著不甘,當然會難受。若你實在有顧慮,下不了手去報復,便不去想那些,只將事情查證個清楚明白,也算給從前的自己一個交代。嗯?」
月佼想了想,覺得他這話有道理,便坐直身與他四目相接,「我想見見阿木,谷中的有些事,我需要問問清楚。」
………
算一算,月佼與木蝴蝶已分別一年有餘。
這段日子不長不短,可兩人各自都經歷了許多,一時紛繁蕪雜理不清頭緒,月佼便讓她從自己在飛沙鎮出走之後說起。
「我在昏睡間聽你提過,谷主讓玄明派人去尋我的蹤跡,他卻回稟說我『飛昇』了,那,之後呢?」
長燭燈影下,月佼坐在桌旁,緊緊握著木蝴蝶的雙手。
木蝴蝶轉頭看了看外間屏風上那個身影,一時有些猶豫。
因月佼說想單獨與木蝴蝶問些紅雲谷的事,嚴懷朗便體貼地去了外間守著,並未強留下來摻和。
月佼倒也不怕他聽見,只是怕有他在場,木蝴蝶會尷尬拘束。
見木蝴蝶看向屏風上的人影,月佼笑了笑,輕聲道,「無妨的。」
見她對嚴懷朗全然信賴,木蝴蝶便點點頭,娓娓道,「因為姑娘並無子嗣,那時第五家的宗親長老們便照了舊規矩,讓第五靜上祭壇,試試能否聽到『紅雲天神』的諭令。」
「雖說姑娘繼任『神女』之後,從未開壇請過『天神諭令』,可大家心裡都知道,只有姑娘才是真的。第五靜,她不過是裝模作樣罷了,哼!」
她接著又不忿地歎道,「可說來也怪,明知她是假冒的,可那日她偏就真的接到了『天神諭令』。大家都瞧見了,兩個玉圭在她手上,確是顯了字的。什麼『斗轉星移,時移世易』,我也不大懂。」
月佼輕咬著唇,並未出聲,她很清楚所謂「請天神諭令」是怎麼一回事,所以她自接任「神女」後從不開壇。
她心中低歎,不過是騙人耳目的戲法啊。
木蝴蝶接著道,「第五靜對大家解釋說,天神是說,四十年前那些人進到谷中,便是天神的意思;他們常講的那『新學』,便是天神要說的話。」
「誰都知道,姑娘自來不愛搭理這些俗務閒事,以往便沒人在姑娘面前來提……那『新學』,在谷中傳了兩三輩人,有信的,也有不信的。那日第五靜說,全是因為這麼多年以來,谷中沒有一心一意信奉『新學』,『紅雲天神』為了給大家警示與懲罰,才收回了『天神諭者』,讓第五家的『神女』一脈徹底斷在了姑娘這裡。」
在此之前的數百年裡,紅雲谷中「神女」這一脈的血緣傳承從未斷過,「神女月佼飛昇」的消息,著實給谷中人帶來一陣恐慌。
第五靜是第五家的旁支,除了月佼之外,她在血緣上算是第五家離「神女」這一脈最近的姑娘,谷中人對她的話自是不得不信上三分的。
「今年夏初時,谷主突然中風,玄明便代替谷主接管了谷中事務。姑娘也知道,右護法哲吉向來是不服玄明的,那時哲吉提出谷主的中風彷彿是有人動了手腳,帶了人前往谷主所居的『紅院』要替谷主探脈;玄明卻說哲吉是想對谷主不利,當眾在『紅院』門口將他誅殺了。」
自那之後,整個紅雲谷大局抵定,幾乎徹底掌控在左護法玄明手中。
「那『新學』說了許多道理,我們都半懂不懂,只知男子該比女子矜貴,才是……」哽咽的木蝴蝶說不下去了,倏地抬起右手,以手背壓住自己的眼眶,發狠似地踢了踢腿。
她腳上的鏈子一陣匡啷作響,像是某種憤怒的吶喊。
那是紅雲谷特有的一種鎖鏈,只有谷主、神女、左護法三人才能開啟。
月佼一直心事重重,先前並未發覺木蝴蝶腳上的這束縛,此刻一見,當下眉目一凜。「解這鎖鏈的鑰匙,我放在京中了……過幾日你隨我回去……」
她放在嚴懷朗書房暗格中的三層小盒裡,就有解這鎖鏈的鑰匙,原以為這一生都不會再派上用場的。
木蝴蝶含淚點點頭,卻又急急道:「姑娘你要不要開壇問問……再問問『紅雲天神』,是不是哪裡弄錯了?原本,大家都是一樣的。怎麼如今就變成這樣了呢?」
淚流滿面的木蝴蝶將雙手交疊在圓桌上,以額頭恭敬地抵住交疊的手背,泣不成聲——
「天神是不是忘了……我們原本也一樣上山打獵,下地耕田……幾百年來,給天神送上的祭品裡,也有我們的心血……我們不是只能生孩子啊……」
原來,紅雲谷的情形,已經這樣糟糕了。
月佼忍住滿心的震怒,輕輕按住木蝴蝶哭泣到輕顫的肩頭。
她在腦中迅速地將事情連了起來。
她的祖母在祭天神時跌入火中;她的母親墜落山澗;到她這裡,無論是上一世的中毒身亡,還是這一世被玄明謊稱身亡,總之就是在谷中眾人心中,將「神女」一脈的傳承徹底斷了。
而當「神女」不在時,「左護法」是可以代替谷主掌管紅雲谷的人。
前任左護法,是她的父親黎清。
可在她的母親「飛昇」之後,她的父親竟去母親的「飛昇之地」殉情了。
之後,玄明接任了左護法一職。
谷主中風……玄明當眾誅殺右護法哲吉……
所有的這一切,指向的最終結果,便是玄明在紅雲谷中再無掣肘,順利接管紅雲谷!
他們竟花了四十年的時間,經過兩三代人的「不懈努力」,一步一步,將紅雲谷蠶食鯨吞,改頭換面。
可是很顯然,玄明想要的,並不止是小小的紅雲谷,於是有了眼下這個隱秘的莊子。
「如此一來,若說是玄明想要我死,這道理還通,」月佼抬眸望著屋頂衡量上的紋飾,憤怒又疑惑,「可對第五靜說來,即便我死了,她也不會是神女啊……」
究竟第五靜心中對她是怎樣的仇恨,兩世以來都矢志不移地要用「縛魂絲」,讓她不死不活,不人不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