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紀君正笑嗓壓得低低的,別的同窗又都只顧著哀嚎、交談,便也沒旁人聽到他這句話。
沐青霜抿著唇瞪了他一眼,沒吭聲。
「沐將軍,大局爲重啊。」紀君正狀似語重心長、實則不懷好意地壞笑著。
沐青霜沒好氣地在桌案下綳直了脚尖,照著他的椅子腿兒上重重一踹。「我可去你的大局爲重吧!想都別想。」
以賀征在甲班的聲望,毫無疑問是領甲班中軍的人選。甲班人向來自律,此次考選又事關他們的前途,到時肯定是當真的戰場對待。若賀征帶頭讓他們跟著對戊班放水,他們就算全無异議,心中却未必沒有怨言。
沐青霜從小就對賀征維護至極,自然不肯讓他在同窗間聲望受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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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事你別再提了,不然我真的打你,」沐青霜壓著嗓子,氣音淺清却不容反駁,「我是要去找他,却不是爲著這事。」
方才夫子說,考選時汾陽郡主趙絮會親臨挑人,這才是沐青霜最不安的事情。
賀征是講武堂百人榜首,只要他正常發揮,被趙絮挑走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
而沐青霜怕的就是這個。
她不要賀征被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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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考選要求生員們各帶三日份口糧,在假擬敵軍的防禦陣勢下穿過百里山路,抵達指定地點者即通過上半年學業測試;若在過程中還能順手收割些鄰班人頭,那就算是額外戰績。
既是各班成伍,每個隊伍自就需要有一名坐鎮中軍的「主帥」人選。
講武堂主事官有令,「主帥」人選由各班學子自行推舉,無論夫子還是教頭都不插手此事。
放課的撞鐘聲響起後,王夫子笑捋鬍鬚,在戊班一片哀嚎中飄然離去。
戊班衆人紛紛涌向課室末排,將沐青霜圍了個水泄不通。
「青霜,咱們怎麽辦?挑誰做副將?」
「咱們同哪個班結盟?」
「咱們什麽策略?攻還是防?」
衆人眼巴巴覷著沐青霜,七嘴八舌地認真發問。
在講武堂,上至主事官,下至夫子、教頭,甚至鄰班同窗,誰也不覺得這二十一人中能橫空出個璀璨將星。
就連他們各自家裡人,也只是希望他們能安生混滿三年到結業,不出外去惹是生非,多少學點有用的,別真成了草包紈絝,將來能不功不過分擔些自家事務,這就算謝天謝地了。
因此,五日後的考選對他們來說原本沒什麽了不起,「提前結業進入汾陽郡主麾下」這樣的機會,甚至是他們避之唯恐不及的。
可他們畢竟也在講武堂受教兩年,又正是意氣風發的年紀,雖不願被趙絮挑走,可若叫他們束手就縛、全班齊齊落馬,爲別班的輝煌戰績添磚加瓦,他們也是不願意的。
尤其是沐青霜,最最丟不起這人。
此次考選的結果不但會上呈軍府,還會通報至利州各軍。也就是說,她的父兄一定會看到她的戰績。
她再不濟也不能淪落進「陣亡名單」裡,至少得全須全尾撑過考選全程,否則會被父兄活生生從夏天嘲笑到過年。
沐青霜兩手撑著額頭,漫不經心地瓮聲部署道:「七人一縱,左翼聽敬慧儀號令,右翼歸紀君正,中軍六人跟我。」
這群人一道勾肩搭背胡鬧了兩年下來,默契自不待言。也不必誰發話,大家各自按照自己的實力排名站定陣營。
按常規戰術,主帥通常會將自己手中實力最强的人攏在中軍——
此刻戊班三隊人就是這樣分的。
沐青霜托腮望著眼前三縱人馬,竪起食指搖了搖。
「慣例的打法是兩翼死保中軍。可用兵之道,愈是劣勢愈要講究出其不意,否則很難翻盤。」
爲保證己方在最小戰損內收穫最大戰績,少不得有人要盯著最弱的丁班、戊班往死裡打。
「而他們若想最大限度保存實力、减少自己的戰損,必定率先剪除咱們相對較弱的兩翼人馬,不到萬不得已不會直接與中軍衝突。」沐青霜笑得賊眼溜溜,小狐狸似的。
不明就裡的人見她平日胡鬧,在學業上也無亮眼表現,便總以爲她只剩一張漂亮小臉兒。
可她到底是沐家姑娘,自小隨父兄在利州軍軍營進進出出,許多事是刻進她骨血裡的。
「你的意思是,將强些的人放在兩翼,中軍反倒去做肉盾、靶子?」敬慧儀略作沉吟後,毅然道,「那左翼給你,中軍我來。」
她明白沐青霜不能輸得太難看,否則在父兄面前不好交代,便自覺要爲小姐妹扛起重擔。
沐青霜笑著輕搖臻首:「那些傢伙都快成精了,若瞧見中軍不在我手裡,用膝蓋想都能明白咱們打的什麽算盤。」
要保證這個計策順利實施,中軍必須由她來領。
「咱們用中軍打他們個措手不及,兩翼的人能衝過去一個算一個,」沐青霜懶洋洋笑著環視衆位同窗,「這回咱們的中軍就等同送死前鋒,『陣亡』風險極大。諸位,選我這邊兒的人自己心裡有個數啊。」
排兵布陣後,下一個議題就是結盟了。
別看紀君正平日光會嘴碎,到底是朔平紀家的小少爺,審時度勢不落人後,很快就將局面琢磨了個大差不離。
既沐青霜先前已强硬否决了「請賀征放水」的提議,紀君正便道:「甲班肯定志在必得,咱們只能躲著走。若不幸與甲班的人正面遭遇,大家就各安天命,看誰家祖墳埋得更好吧。」
衆人哄笑著,也知道確實是這個道理。
「丁班跟咱們弱得不相上下,定是自保爲主,無事不會與咱們正面衝突,」紀君正摸著下巴,若有所思接著道,「不過,若咱們真遇到麻煩,他們也不會出手相助。所以,跟他們結不結盟都一樣。」
丁班、戊班這四十一人家世門閥都不簡單,却又有微妙的地域差异。
戊班二十一人多出自利州本地豪紳之家,而丁班二十人的家族多是這些年陸續從中原各州遷居利州避難的,雖也門閥貴重,但真正的勢力範圍幷不在利州。
因此,這兩個班雖都鬧騰,但丁班多少比戊班收斂些;且這兩撥人彼此間甚少深交,大家一團和氣、井水不犯河水而已。
「乙班至少有半數人的實力與甲班可堪一戰,肯定也會瘋狂收割人頭,不會放過咱們這些待宰羔羊,」紀君正吊兒郎當一笑,反手指指丙班課室的方向,「所以,也就跟丙班還能談談。」
丙班整體實力居中,既有甲班乙班在前頭壓著,他們勝算本就不大,無非求個順利通過考核,不會執著於拿人頭、添戰績。
敬慧儀點頭補充道:「丙班有幾個我與青霜在循化的舊同窗,有的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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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與丙班結盟之事交給敬慧儀去談後,沐青霜便只管悶頭愁著自己該怎麽去找賀征。
若沒有得到賀徵親口承諾不會接受汾陽郡主點選,她實在安心不下。可是……
「我偶爾也是想要面子的啊。」她悒悒不樂地將臉埋進臂彎,嘀咕自語。
到底是小姑娘家的心思,心底還是渴盼著死倔死倔的賀征能先服軟,好聲好氣來哄她這一回。
沒奈何賀征一慣死倔,她不去找他,他照舊半點沒有要來找她低頭的迹象。
就這麽僵了兩日,終於迎來了百人同上的兵器對練。
如今各軍中的武器皆以戈、長刀、□□爲主,講武堂的兵器對練自也最重這三種武器。
敬慧儀與丙班談定條件,今日演武場對練,戊班成員與丙班兩兩對打,戊班的人在這次對打中獲勝或戰平的,丙班所有人在考選中就絕不對這些人出手。
至於打輸的人,到時就各安天命了。
這個條件不算苛刻,戊班的人倒也接受。
因戊班比丙班多出一人,沐青霜自覺退出挑戰,放弃贏取丙班豁免的機會。
她抱著長刀站在演武場西邊回廊下磨磨蹭蹭,一點點挪著步子,試圖「不著痕迹」地靠近回廊那頭的賀征。
賀征雙臂環胸倚著廊柱長身而立,冷冷淡淡望著場內的熱鬧喧囂,眼角餘光却一直偷偷捕捉著那個悄默默靠近自己的嫣紅麗影。
他抿著唇克制著心間不住翻騰的笑意,面上端得極穩。
早上進了演武場後,他和令子都打了一場,成功將前幾日那半瓶子藥贏了回來。
可這還是沒能撫平他心中的酸意。
方才他是刻意落單站到這裡來的,因爲這個位置,剛好可以讓某隻傻兔子看到他。
是了,沐青霜素來自詡是機敏凶惡的小豹子,可她自己似乎不知道,她在賀征面前,從來都是軟乎乎毛茸茸、努力披上豹子皮裝凶的傻兔子樣。
讓他總是很想將她撈進懷裡使勁地揉來揉去。
某些時常出現在賀征夢裡的畫面不合時宜地浮上腦海,他有些狼狽地撇開頭,顴骨乍然透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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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青霜終於挪到賀征身旁一步之遙的位置。
她小心翼翼拿長刀輕輕碰了碰他的手臂。
賀征却像是沒知覺似地,一動不動地扭臉盯著長廊盡頭的墻面。
知他是故意不理人的,沐青霜扁了扁嘴,又凑近半步,面朝演武場正中,餘光斜斜粘向他。
「征哥……」
軟語低音拖著長長話尾,軟搭搭帶了點委屈,像是示弱,也像是撒嬌。
賀征倏地抬手按住自己的鼻子,另一手探過去抓了她的手腕,果斷拖著她往演武場側邊小門而去。
若被教頭和同窗們看到他此刻的模樣,他才真的做不了人了。
居然流鼻血,真是見了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