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十月十七,辰時。芳草柔艷歇,白露沾衣寒。
這近冬的天氣裡,即便是旭日朗朗之下,也不免涼意襲人。
馬車在內城東門的下馬橋前停住,月佼搓著手下了馬車,剛一抬眼,就被迎面而來的雲照撲了個滿懷。
「哎喲喲,這是誰家的小月佼啊?」
自從香河城回京後,月佼一直在絃歌巷養傷,雲照忙得不可開交,兩人已有好些日子未見,自是親熱得很。
今日的月佼著一襲杏色雲綾錦箭袖小襖,配了同色蓮繡幽蕊褶裙,因她自來怕冷,還特意添了一圈茸茸的白兔毛圍脖,於娉婷裊娜間又多了些許溫軟可人。
雲照從來手欠,邊說著話,就笑嘻嘻去揉她脖子上那圈茸茸,「瞧瞧這小白兔……」
月佼邊笑邊躲,口中輕嚷道,「不許瞎摸,仔細小白兔要被你摸成小灰兔啦!」
「可我還是最喜歡你妖裡妖氣的嬌模樣,」雲照笑得一派風流郎當,攬了她的肩膀,邊走邊道,「不用東看西看啦,有人將你賣給我了,乖乖跟著我走吧。」
原來,嚴懷朗天不亮就已被急召進了內城,雖他知道羅家今日必定也會對月佼貼心照拂,可月佼與羅家人終究還有些生疏,他怕她會不自在,便托了雲照在內城門外迎她。
嚴懷朗對月佼的性子當真是摸得透透的,有雲照陪同,月佼心中的確踏實不少。
「許多事我不太懂,你提醒著我些。」月佼扭臉望著雲照。
既是帝師壽辰,又是陛下親自給設宴賀壽,便是月佼這般很多事不懂,也多少明白內城裡必定有一些與外頭不同的規矩。
雲照頷首,紅唇輕揚,搭在她肩頭的那手順手捏了捏她的臉:「我瞧著你氣色還行,好些了吧?」
「沒大礙了,那個隋枳實當真厲害,」月佼抬手,以食指點了點自己的額角,「只還有一點點頭疼。」
兩人就這麼勾肩搭背地行過落馬橋,一路說說話,倒也不覺無趣。
「我問你一個事,若你不方便讓我知道,就假裝沒聽見,好不好?」月佼覷了身側的雲照一眼,有些猶豫。
雲照怔了怔,轉念一想就明白她是要問什麼,便輕輕拍了拍她的頭頂,「你是想問你的那個夥伴木蝴蝶,是嗎?」
因玄明一案相關的人是由雲照協同嚴懷朗負責押送回京的,職責上此案與月佼無關,按規矩不該隨便打聽。
「雖知道你一定會幫忙照應她,可還是有些掛念。」月佼小聲道。
「放心,最多兩三日你就可以接她走了,」雲照道,「她身上的傷,我也托人給她送了藥去。只是她腳上那索環很奇怪啊,竟然當真誰也打不開。是你有什麼家傳的神功秘術,專開那鎖?」
關於木蝴蝶腳上的索環,雲照很是好奇。
回京後一連找了三名開鎖的高手,竟都沒能順利打開。她單獨找木蝴蝶詢問過,木蝴蝶不肯過多解釋,只說等月佼來接她時就能解開。
其實雲照真正好奇的並非那索環本身,而是木蝴蝶口中的「神女月佼」究竟擁有怎樣神秘的靈通。
她很難想像,這個與她幾乎朝夕相伴一年的單純小姑娘,是怎麼被人奉為通神的「天神諭者」的。
明明就只是個惹人喜愛的漂亮小姑娘啊。
「也沒有多神秘的,阿木只是習慣了,谷中的事情不會對外人多解釋,」月佼無奈地笑著歎氣,老老實實坦白道,「哪來什麼神功秘術呀,還不就是用鑰匙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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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的月佼雖身為「神女」,卻從來不信鬼神,就是因為她自幼就很清楚,第五家「神女」這一脈在紅雲谷中之所以世代地位超然,其根源不過是家傳有一些可與谷主抗衡的毒方罷了。
那些所謂可通神明的種種「秘術神通」,說穿了都是裝神弄鬼的把戲。
聽了她的解釋,雲照也跟著無奈地撇嘴笑歎,「山民淳樸,總要有些東西讓他們信著,他們心中才會踏實吧。」
所以月佼這個「神女」不願騙人,就叫玄明那夥人鑽了空子,讓「新學」在紅雲谷中生根發芽了。
天高地闊,大縉的國土上還有多少像紅雲谷這樣的地方?上輩人的薪火沒來得及照亮的角落,就是她們這一代的責任了。
「你先別多想什麼,好好養著吧,咱們也閒不了幾日的。」雲照笑歎一聲,抬眸望向湛藍天幕,眉目間隱有壓不住的飛揚意氣。
見她躊躇滿志的模樣,月佼猜到或許是右司之後有大事要做,定是用人之時,便重重點頭,「那我要快些好起來。對了,紀向真他……」
雲照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頂,撇頭衝她無奈地扯扯嘴角:「這幾日我也忙著,沒來得及去探望他。只是聽江信之說,他的傷還須得再將養些日子才能痊癒。」
好在都是外傷,養一養總能好。
「這個我知道,前日江信之與蘇憶彤來探望我時,也說了幾句他的傷勢的,」月佼抿了抿唇角,又道,「是說,當真會有人不分青紅皂白地指責他嗎?嚴大人也會受牽連嗎?」
「是有一些人在嘰嘰歪歪,不過掀不起太大風浪,」雲照笑睨她一眼,故意鬧她,「『你家嚴大人』可不是吃素的。」
雲照本以為月佼會面紅耳赤給她看,哪知月佼輕咬下唇歪著臉沉吟了片刻後,居然嘿嘿笑瞇了眼。
雲照趕忙抬手擋住她眼前。
「你做什麼擋著我的眼睛?」月佼從她的掌心歪出半張疑惑的臉來。
雲照撇撇嘴,收回手來,摀住自己的腮梆子猛翻白眼,「忽然笑得這麼甜,我牙疼。」
情情愛愛,嘖。
………
過了下馬橋,又行了好長一段,才到了鼓樓旁的含光門。
今日小小的含光門前可熱鬧得很,受邀前來奔帝師壽宴的各色人等全要自此門過,內城衛戍一大早便在此候著。
雖說受邀的皆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可畢竟是進內城,例行的檢查自是少不了。
對這些貴人,內城衛戍也不好冒犯,檢查起來自是小心翼翼、縮手縮腳,如此一來自是緩慢許多,平白讓含光門外排起人龍來了。
月佼跟著雲照停在那不算齊整的人龍最後,兩人小聲說著話,打發等候的時光。
眼角餘光瞥到一個陌生的身影漸近,月佼倏地收了聲,抬頭朝來人望去。
那是一名身著蒼藍色織金錦袍的男子,身量修長,步態從容,深邃朗目湛湛有軒昂之光。
男子行到兩人跟前停步,對月佼略略頷首後,沉沉目光落在雲照身上,顯得有些嚴肅。「這幾日為何不肯回府?」
雲照「嘖」了一聲,翻著白眼將臉扭向一邊,口中道:「管得著嗎?」
「你這意思是,家中有我就沒你?只要我一回京,你就不肯回家了是嗎?」男子的語氣並不重,可短短數語中似乎就藏了一場大戲。
月佼不著痕跡地偷覷著雲照的側臉,悄悄摸摸往後退了半步。
雖不能確認面前這名男子的身份,可瞧著他與雲照之間那相看兩厭的態勢,她總覺得自己似乎不該瞎攪和。
雲照聞言,有些不耐煩地振了振衣袖,左顧右盼瞧瞧沒人注意這頭,才小聲道:「雲曜,你有勁沒勁啊?我雖只是右司一個小小員吏,那也是正經差事,忙起來就沒空回家,這很奇怪嗎?」
原來這就是慶成郡王雲曜,雲照的兄長。月佼無聲地「哦」了一下,又悄悄朝後退了半步。
雲曜凜目,望著自家妹妹的神色愈發凝重:「不是躲我?」
「鬼知道你會這時候回來?」雲照冷冷笑著,壓低嗓音道,「再說了,我是欠了你八百弔錢沒還嗎我要躲你?臉大。」
雲曜似乎還想說什麼,卻被雲照揮揮手打斷:「起開起開,沒事少在我面前惹人嫌。若是鬧起來,晚些又要被人關切說咱們家要兄妹鬩牆了。」
………
過了含光門後,要經過長長一截甬道。
雲照刻意拖著月佼遠遠落在眾人後頭,堅決不與自家兄長同行。
見月佼小心翼翼地閉緊了嘴,雲照面上被自家兄長的出現惹出的怒色終於淡去,末了自己哼哼笑出聲,簡單同月佼講了講自己家中那團亂麻。
雲照的母親頤合長公主是同熙帝的長女,因是早產,自幼體弱多病。頤合長公主成親兩年後仍無子,經太醫診斷,說是體質的緣故,極難受孕。
頤合長公主與駙馬感情甚篤,兩人商議之後,便向同熙帝請旨,將一名原州軍陣亡將領的遺孤收至膝下撫養,起名雲曜。
原州軍是赫赫有名的鐵血之師,護國有功,在朝野之間頗受愛戴,因此頤合長公主夫婦當年收養雲曜之舉,自是得了不少的交口稱讚。
哪知就在收養雲曜的第三年,頤合長公主竟奇跡般地懷了雲照,如此一來,事情就變得很尷尬了。
多年來朝野上下都盯著頤合長公主府,就怕長公主夫婦為了雲照這個好不容易得來的親生女兒,就苛待了雲曜這個養子。長公主夫婦礙於人言,對雲照的約束與壓制自就更為嚴苛了。
說起自家這破事,雲照除了歎氣撇嘴,很難有其他表情,「偏我家那對父母也是夠夠的,從小到大,但凡我與他有什麼爭執,最後那家法是一定落在我身上。」
月佼摸了摸她憤憤然的臉,一時也不知該怎麼說。
雲照越說越惱,到最後幾乎咬牙切齒了,「所有人都怕我要欺負他,怕我要同他爭。我躲還不行嗎?」其實她從未想與兄長爭什麼,她心中真正所求,不過是一視同仁罷了。
可她也知道,即便當真「一視同仁」,只怕在外人看來仍會是厚此薄彼。
在雲曜十六歲那年,同熙帝破例封了他郡王,饒是如此,外間仍時有議論,總覺將來待雲照長起來後事情恐就會不同。
自幼在各色異樣目光的關注下長大,雲照活得極為憋屈,索性早早出京,遠離這些揣測與打量,自行謀了差事,從一名小小捕快做起。
「我家這破事,京中許多人都知道,不是什麼秘密,」雲照勾住月佼的肩膀,攬著她邊走邊笑,「我從不在你們面前提,倒不是忌諱什麼,就是煩。偏那個雲曜也是個煩人精,有事沒事就愛湊我面前來擺個兄長的譜,我就更煩了。」
月佼想了想,拍拍她的背,小聲道,「既煩,那就不說了,咱們假裝方才並沒有瞧見他。」
雲照被她逗樂,恨不得將她按到懷裡揉來揉去,「哎喲我的小月佼哎,我說我怎麼就這麼喜歡你呢。」
「那我也喜歡你的呀。」月佼衝她彎了笑眼。
………
筵席設在西內院的清和殿,離御花園不遠,雖是初冬,景致卻還是極好。
此時筵席尚未開始,沿途偶見三三兩兩的人聚在一起賞景、閒聊。
月佼好奇地四下看看,「沒有我想想的那樣多人呢。」
「帝師的壽宴算是私宴,受邀的只有三公九卿,及一些與帝師關係較近的宗室、公侯之家,旁的人想來也來不了的,」雲照湊在她耳邊低聲笑道,「我都奇怪,嚴大人竟能將你夾帶進來,這面子可真不小。」
月佼撓了撓眉心,笑著皺了皺鼻子,訕訕咕囔道,「不是他帶的。」
正說著,抬眼就見前方的涼亭前,嚴芷汀立在一名衣著華美的婦人身旁。
雲照同情地拍拍月佼的肩,小聲告知她那名婦人的身份,「忠勇伯夫人。」
嚴芷汀顯然也瞧見月佼了,遠遠扭頭躲開了她的視線。
「我能躲著走嗎?」月佼扁了扁嘴,求助地望向雲照。
雲照挑眉一笑,「你若想躲,我自然可以拎起你就跑的。」
對於忠勇伯夫人馮璦的心思,雲照隱約知曉一二,莫說嚴懷朗特意囑咐了她要照應月佼,便是沒人囑咐,她也是會護著自己的朋友的。
見馮璦步態雍容地往這邊來了,雲照以肘碰了碰月佼,催促道,「想好沒?要跑還是要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