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立朝後,武德帝感念夏家當年的大義匡扶,封夏謹言最小的女兒夏鴻靜為承恩侯,整個上陽邑均為承恩侯府食邑,特許夏氏蓄府兵萬人,隆寵一時。
那名與鬆原邱黃兩家勾連、暗藏在朝中的神秘人著實有點手段,腦子轉得快,膽子也夠大。
南郊刺客案才過去半個多月,內衛與皇城司一直沒放鬆在京中排查可疑人員。在這種時候那人非但沒有按常規蟄伏,竟立刻想到安排人刺殺夏儼,實在不容小覷。
趙澈若有所思地笑笑:「此番若夏儼在京中出了事,對朝廷絕對是沉重一擊,對陛下來說更是棘手。」
因為昭寧帝登基前後大力清理舊時積弊,扳倒了不少武德帝時封的勳貴及前朝名門,無形之中得罪了不少世家門閥。
但昭寧帝清除積弊都是依照大周律,師出有名且罪行確鑿,樁樁件件的處置都頗得民心,所以雖有利益相關者心中不滿,明面上卻不好輕易與朝廷撕破臉。
若夏儼在京中出事,再被有心人放出風聲,說是皇帝陛下不容開國功臣與前朝名門,有兔死狗烹之意,那昭寧帝很容易被推到一個百口莫辯的危險境地。
「屆時民心一動搖,某些豪強門閥再藉此抱團與朝廷公然抗衡,局面很有可能失控,那鬆原邱黃兩家就能渾水摸魚、絕地翻身,」趙澈輕哼一聲,「這招’圍魏救趙’可謂老辣。可惜他們沒那個命,遇上賀淵這個看一步算三步的謹慎性子,早早布控將他們這步棋路給堵死了。」
趙澈話音裡對賀淵有毫不遮掩的激賞。
「難怪他們要喬裝混在人群裡,而且還是由賀淵這個左統領親自帶隊。」趙蕎忽然覺得,自己先前那般沒心沒肺的看笑話,對賀淵真是莫大的羞辱。
他和他的夥伴今日不但救了她,保護了夏儼,還斬斷了一條關乎國之根基的亂源。
可他們沉默的付出,尋常人根本不會知道。就像他們以往做過的許多事一樣。
最可惡的是,她竟然還因為他穿女裝而想看笑話。
「我可真是個混蛋姑娘。」這是她今日第二次有此感悟,一次比一次真誠。
甚至想使勁甩自己一個耳光。
*****
將近黃昏時,趙蕎到了賀淵宅中。
中慶見到趙蕎如見救星:「七爺申時就已回來了,瞧著臉色不大好看,獨自關在書房裡不讓人進。」
其實書房門並沒有閂,只是中慶輕易不敢忤逆賀淵的命令,怕要挨罰,這才在外頭乾著急。
他料想自家七爺是不會趙二姑娘發脾氣的,便小心地提出請求:「您能不能幫忙進去瞧瞧怎麼回事?」
快要被愧疚和心虛壓垮的趙蕎當然知道是怎麼回事,可她沒臉告訴中慶自己多麼沒心沒肺。「好,我進去瞧瞧他。」
推門而入後,環顧四下,書房內空無一人。
「出去了?」趙蕎茫然撓頭,正要離開時,驀地想起書櫃背後那間暗室。
這間暗室,去年冬日賀淵還在失憶時,趙蕎曾自作主張地進去過,兩人還為此有了點誤會和不愉快。
這一次她沒再莽撞闖入,腳尖一轉走了過去,屈起指節在書櫃上叩了三下,試探地喚道:「賀淵?你在裡頭是嗎?」
等了片刻沒有得到回應,趙蕎咬著下唇想了想,清清嗓子,再次叩響書櫃:「逸之哥哥。」這一回喚得沒有猶豫磕巴,特別甜,是個人都該心軟。
可裡頭還是沒有任何回應。
「我知道你在裡頭。若你是氣得再不想看到我,那我走就是。」說完,她笑意狡黠地抿唇站在原處,故意踏出腳步聲。
書櫃背後立時傳來「篤篤」回應。
趙蕎鬆了一口氣,伸手扳動了書櫃角落的琥珀瓶機關。
因這間暗室內存有不少內衛機密卷宗之類,加之通風口也狹小,為防走水就不點燭火,牆上鑲嵌了數顆火齊珠做照明用。
內有一張小床,床畔有桌案,桌案上有一個小小的「仙人承露」形銅燭台,那「仙人」捧過頭頂的盤裡放著一顆碩大夜明珠。
夜明珠的白光與火齊珠的紅光瑩瑩交駁,溫柔裹覆著桌面那個桃花神面具。
賀淵抱膝坐在床榻正中,背靠著身後的牆面,手邊是一遝打開的捲宗。
此刻他已換了天青色絹袍,外罩薄薄的雲霧綃,又是那個俊朗端肅的冷冰冰了。
他的長睫落寞輕垂,嗓音淡淡:「怎麼過來了?」
趙蕎走過去,大剌剌踢掉繡鞋,上去與他並肩而坐。
氣氛有點尷尬,她一時不知該怎麼打破僵局,只好先從不是很敏感的話題開始,噙笑做閒聊狀:「今日幸虧你在,不然我就那什麼了。聽說今日在渡口的刺客總共是三名,另兩名是被活捉了麼?」
「嗯。交給大理寺了,秦大人親自審,若運氣好的話,或許會問出那名神秘人的身份。」
趙蕎搖晃著身軀,肩頭有一下沒一下地撞向他:「好了好了,明人不說暗話,我特地來認錯的。我錯了,今日不該笑你,不要生我氣啊。」
關於哄人開懷這件事,她實在不太熟練。畢竟以往都是賀淵哄著她多些。
可她心裡明鏡兒似的,今日確實她著實傷了賀淵自尊,這回必須她來哄。
「沒生氣,」賀淵勾了勾唇角,順手捏了捏她的臉,「你沒當場笑出聲,已經很給面子了。」
雖他已盡量說出一副雲淡風輕的調侃語氣,但趙蕎還是能察覺到他的鬱悶懊惱。
「其實挺好看的,我都自慚形穢……唔。」
趙蕎又被摀住了嘴。她倒也不惱,反而有點想咬掉自己哪壺不開提哪壺的舌頭。
賀淵收回手去,悒悒不樂地斜睨一眼過來:「換個話題。」
這些年他喬裝扮作女子裝束雖不多,但也有那麼三五回。職責所在,使命必達,對他來說這原本不是什麼值得羞恥慌亂的事–
前提是沒被自己心愛的小姑娘瞧個正著啊!誰想用那種奇奇怪怪的模樣出現在心上人跟前?不要點面子的嗎?!
越想越悶,胸腔裡氣血翻騰,慪得腦仁直發木。
趙蕎歪著腦袋打量他鬱氣流露的側臉,從善如流地換了個話題:「三名刺客,你當場誅殺了一名,你的同僚們又活捉兩名,岸上那麼多人竟沒一個察覺得嗎?」
「除了那三名刺客,當場所有人都看著夏儼。我們動作不大又提前有預判,沒人留意。」賀淵雖興致不太高,卻還是耐心解答。
趙蕎心中像被針尖劃過,倏地疼到呼吸一滯。
今日在渡口,賀淵與他的同僚們默默完成了那麼重要的一樁任務,卻不會被人頌揚,不會被人稱讚。
春日裡鬆原之戰也是這樣。
他和他的同僚們為拿下鬆原四城,提前在城中潛伏摸底,將總要訊息源源不斷傳給沐霽昀做排兵布陣的參考。攻城那日又拼了命去開城門。
可最後舉國頌揚的是沐霽昀將軍,賀淵和他的同僚們在人們口中沒有姓名。
金雲內衛的宿命啊,付出時傾盡所有,驕傲、顏面、名聲甚至性命,
卻永遠不可能像夏儼那般得到眾人熱情的擁躉與追捧。
因為不會有太多人知曉他們所做的事。
趙蕎眼眶一紅,想也不想地伸出雙手捧住他的兩頰,將他的臉轉過來面向自己。
「我就沒有看著夏……」這話還沒說完她自己就覺虧心,忙改口,「至少你出現以後,我就只看著你了!」
賀淵望進她瀲灩眸底,唇角輕輕上揚:「你就是想看我笑話。」
「我承認,剛開始是壞心想笑話你沒錯。可我一抬頭就笑不出來了!你是不知你有多好看!當時我心裡就怦然這麼一動,若不是眾目睽睽,說不得我就當場將你給生撲了!」
趙蕎生怕他不信,那語氣誠懇中帶著幾許狗腿,誇張裡藏著八分真心。
一聲低低沉沉的輕笑自賀淵唇間逸出,這回是真正的開懷,眼角眉梢全都像被春風拂過,繾綣溫柔,沾著蜜意。
「眼下沒有眾目睽睽,二姑娘或許可以撲一個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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