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顧春性子貪懶,若非逼不得已, 她是絕不會主動將自己捲入麻煩中的。
而今夜這行宮裡詭譎的氣氛, 一看就是天大的麻煩。
她抿唇, 向李崇琰搖搖頭,意思是自己就不跟著進去了。
李崇琰無奈輕瞪她一眼,卻也沒有強求, 只抬手指了指屋頂,示意她安心。
心領神會的顧春點點頭,知道他的意思是馮星野在暗處保護,讓她不必害怕。
她朝李崇琰揮揮手, 轉頭見牆角火盆旁邊有可供休憩的小桌椅, 便溜過去坐著烤火去了。
李崇琰笑著搖搖頭, 舉步往寢殿內行去。
此行他堅持帶顧春在身邊, 只不過是為了確保她的安全;對於此行背後種種的麻煩,他並不打算讓她沾上半分, 反正有事他來扛就行了。
行宮內一應陳設全在規制之內從簡, 並不過分奢華。進了內殿,繞過屏風, 就是天子龍榻。
那沉香木雕祥雲紋的龍榻上,靠坐著那位臥病已久的陛下,大縉朝的光化帝。
李崇琰極其敷衍地朝他行了個臣子禮, 也不待他發話,便徑直坐到一旁的椅子,冷靜望著他那病入膏肓的虛弱模樣, 淡聲道:「陛下有何見教?」
長燭通明的內殿之中,光化帝那略顯渾濁的眼中有些許失落:「不行歸家禮?」
許是因為久病,他中氣不足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寢殿內顯得尤為虛弱,竟隱隱有一絲乞憐的意味。
李崇琰冷冷輕笑:「陛下當年有言在先,您只需我盡好臣子本分即可。」
光化帝緩緩闔上眼皮,苦笑,卻無言以對。
當年充衣司苓歿,他下令將時年十一歲的李崇琰安置到長公主府。皇后勸諫過,說此舉只怕要淡薄父子之情的。
那時的光化帝不屑一顧,只道「朕只需他將來盡好一個臣子本分即可,便是少他這個兒子又如何」。
哪知竟就一語成讖了。
當年他對這個兒子是瞧不上的。
李崇琰母家在朝中無勢,他年少時無論資質、性情又皆無出類拔萃之處,就是那種哪兒哪兒都不出錯,卻也並無過人風采的孩子。
在那時的光化帝看來,這個兒子既無老二李崇珩那般的通透敏慧,又不如老五李崇玹那般嘴甜討喜,當真是宛如雞肋。
可多年後的如今,在他長久被困囿於行宮之後,他才忽然發現,或許只有這個兒子,曾經在心中真正將他當做過父親,而不僅僅是「陛下」。
可惜,如今,也只是「陛下」了。
又或許,連「陛下」都不是,只不過是,行宮裡那個死老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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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無聊賴的顧春懶懶閉目趴在牆角小桌上,旁邊是燃著碳的小火盆。
周身暖洋洋,腦中天馬行空,迷迷糊糊竟有了些許睡意。
也不知過了多久,有熟悉的氣息靠近,她便倏然張目,入眼便是李崇琰噙笑的臉。
顧春揉了揉眼睛,隱了個淺淺的呵欠,站起身抖了抖衣擺,以唇形無聲詢道:「可以走了?」
李崇琰點點頭,牽了她的手,原路返回那道小側門,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退出行宮,隱入夜色之中。
接應的馬車停在離此地約莫一里開外,需步行過去。
顧春抬頭望瞭望天色,帶著倦意喃喃道:「子時了嗎?」
從正戌時到子時,李崇琰與陛下竟談了整整一個半時辰。
「困了?」李崇琰扭頭笑望她。
顧春抱住他的手臂一通搖晃,撒嬌似的笑哼:「你背我過去吧?」
「好啊。」
她原只是隨口笑鬧,沒料到李崇琰當真毫不遲疑地就蹲下了。她愣了愣,見他回頭催促,便也不再客氣,軟軟撲到他背上,雙臂攀上他的肩。
凜冽寒夜,行宮外的隱秘小道上,定王殿下背著他的夫人,與夜色中略顯淒清的行宮漸行漸遠。
顧春伏在那寬闊堅毅的背上,忽地在他臉上親了一記。
受寵若驚的李崇琰手臂一緊,含笑警告:「別鬧啊,掉下去了我可不撿。」
「真不撿?」顧春一對明眸在黑夜中忽閃忽閃,軟嗓帶笑。
李崇琰歪頭回眸瞥她一眼,立刻認慫:「我才不會把你弄丟。」
噫,猝不及防就告白。
顧春笑嘻嘻的拿臉頰蹭蹭他,順勢將下巴輕杵在他的肩窩。
無聲行了一段後,顧春輕聲問:「你是心情不好嗎?」
李崇琰緩緩搖頭,片刻後才想起她在黑暗中看不見,於是柔聲應道:「沒有。只是在想事情。」
「陛下同你談什麼了?」顧春將他的脖子摟得緊緊的,「唔,我可以問嗎?」
李崇琰笑了:「我很早時就對你說過,你想知道什麼,都可以問我。若是不能說的事……夫人若肯多問兩句,只怕我也是要說的。」
打從一開始,他對顧春就是不設防的。
顧春吃吃笑了片刻,閉了眼安然搭在他肩頭,又問:「那,究竟談什麼了?」
「他問我,那位置,我想不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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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皇帝啊……
顧春偷偷撇了撇嘴,「你要嗎?」
李崇琰笑笑,回道:「我叫他別找我接這爛攤子,我不合適。」
他不擅權術,這事那死老頭是清楚的。如今平王、寧王與長公主之間的朝堂混戰已呈烏煙瘴氣之勢,只是多是政爭,尚未過多牽扯民生,所以很多人還未察覺,內耗早已開始。
李崇琰這話雖說得粗魯直白,道理卻真是那個道理。眼下無論誰繼任坐上那把龍椅,妥妥就是個收拾爛攤子的命。
顧春對他這個答案有些滿意,便竊喜地又偷親他一記。「你當真拒絕得這樣直接?不怕觸怒龍顏?」
「我打小在他面前就沒迂迴過,如今更沒必要行虛與委蛇那一套,」李崇琰道,「無所妄求,自然無所畏懼。」
「嗯,你最厲害了,」顧春毫無誠意的隨口誇他一句,打著呵欠側臉靠在他的肩頭,「那後來又怎麼說的呢?」
她的臉近在咫尺,說話時的溫熱氣息盡數撲在他的頸側,一股帶了甜意的酥麻自他頸側脈搏一路躥至周身,害他險些腿軟。
他頓了頓腳步,調整氣息,順便回頭幽怨瞪了一眼始作俑者,哪知小沒良心的安然閉目趴在他肩頭,眼皮都不抬一下。
於是他認命地平復稍許,又接著往前走,徐徐回道:「他問我,覺得平王和寧王誰合適。」
在李崇琰看來,這兩人誰都不合適。
如今的大縉外強中乾,需要的是破舊立新的銳意勇氣。平王自己就是新學的一桿大旗,他是不會成為這個革新者的;而寧王八面玲瓏,誰也不得罪的性子,同樣注定他不會有變革的銳意,他甚至都不會有這念頭。
顧春嗯了一聲,隨口又道:「陛下這是……沒將長公主納入考量?」
「皇長姐性子像死老頭多些,」李崇琰嘆息,有一絲遺憾,「死老頭說,若是交到她手中,只怕她是守不住的。」
光化帝雖身在行宮,卻也並非全然不知朝中事。眼下的局勢很清楚,他自己的兒女各是什麼性子他也很清楚。
長公主李崇環性子不夠果決,手段不夠狠辣,又一派軍旅之人的磊落脾性,不慣權術,不懂制衡,在與另兩位皇子的政爭中,早晚是要輸的。
「可長公主她,有雲安瀾。」顧春嘟囔了一聲,睏意襲來。
李崇琰漫不經心應道,「我說了,不過死老頭大約一時轉不過彎來。」
雲安瀾或許年輕、少些歷練,可從長遠看,她才是最合適的那一個。
雖說雲安瀾是今年春的行宮封王時,才受命暫代原州事務的,但在此之前,從長公主監國起,雲安瀾就已實質上在掌管原州,也早已在暗中展開反新學的活動。
今年春她正式領旨,名正言順暫代原州,便毫不遲疑將反新學之事大張旗鼓由暗轉明。雖說初期由於方法不當而遭遇了一些挫折,可在她調整策略之後,進展順利,到如今聲勢可謂水漲船高。
「死老頭先是託詞說,她在朝野之間頗有惡評,」李崇琰不屑地笑笑,「她反新學,新學的擁躉自然對她惡評如潮,這有什麼好奇怪的?說得像是李崇珩、李崇玹就譽滿天下似的。」
成大事者必定目標清晰且堅定,只會往一個方向去,那些想去往另一個方向的人必然會發出反對的聲音。所以,一個人若想有所作為,那必定要面對罵名。
顧春也勾起唇角,喃喃輕笑著認同他的觀點:「世間惟庸人無譽無咎」。
對她能與自己心意相通,李崇琰很是開懷,便又接著道,「這託詞被我戳破之後,死老頭才實話說,『自立國以來,便沒有女帝的先例。況且,若如此,這大縉天下,便不再姓李了』。」
「他也不去問問,芸芸眾生,誰真在乎這個?」李崇琰很不客氣地冷笑,「新學鼓吹『天賦君權』,他還當真信了,以為這天下只有在姓李的人手裡才是唯一的正道,也不睜眼瞧瞧這天下在李家人手上都成什麼樣了,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