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顧春是個只要吃好、睡飽就沒煩惱的姑娘,吃過午飯後睡了約莫個把時辰,再醒來時就覺得先前憂心忡忡的自己是杞人憂天。
正所謂今朝有閒今朝閒,明日愁來明日愁。若是天塌下來時不巧沒個倒霉催的高個子在,那大不了就……將天當被蓋嘛。
眼看天色還早,李崇琰也並未派人過來找她,她便低聲哼著小曲兒,慢條斯理地下閣樓去煮了茶。
片刻後,她施施然端了茶盤重又上了閣樓,這才不緊不慢地取出筆墨紙硯,在窗下的桌案前坐下,一邊研墨,一邊翻看著自己前些日子寫好的新稿。
山間午後的閒散光陰被茶香浸潤出清雅從容的味道,春陽晴光自半掩的窗中漏進來,嫩如金色,軟如絲。
作為一名撲街話本子作者,顧春在寫每本新稿時,都是懷抱著「這回定要寫出傳世之作」的宏偉願景去的。
雖說將近一年過去,她仍舊沒能擺脫本本撲街的命運,可這並不能阻擋她力求上進的心。
原本已潤色過好幾遍的那份手稿,此刻再沉心細看,竟又覺得不是太好了。
想起青蓮書坊的鑑稿先生說她的本子「不夠香/豔」,顧春半眯起美眸單手托腮,口中銜著小茶盞上下輕晃,冥思苦想著香/豔之法。
唔……衣褪半含羞,似芙蓉,怯素秋;重重濕作胭脂透,桃花渡頭,紅葉御溝?嘿嘿嘿……
要不就……枕上不妨頻轉側,柔腰偏解逐人彎?嘿嘿嘿……
傻笑半晌後,顧春放下茶盞搖搖頭,嘆氣又撇嘴。
其實說穿了也不過就是男/女之間的那點事,誰還沒見過豬跑是怎麼的?自打轉行做話本子作者之後,她也算得上勤勉,簡直可以不要臉地宣稱自己「讀書破萬卷」了。
什麼宮體詩、避火圖,甚至一些該看不該看的本子,她都是本著向學之心認真研讀過的……怎麼一輪到自己提筆,就始終只能寫到「執手,上榻,吹燈」就沒了呢?!
真是不像話呀不像話。
百思不得其解的顧春垂眸,盯著自己的手稿嘖嘖皺臉半晌後,順手鋪開一頁新紙,提筆蘸墨。
哪知才寫了十來個字的光景,外頭就忽地響起一陣鳥叫聲。
她手上頓了頓,一不小心在紙上落下墨點。
翻了個白眼不屑地輕哼一聲,抬臂往硯台邊沿膏了筆,又接著往下寫。
窗外那擾她心神的鳥叫聲卻像打開了話匣子似的,長短相間、有來有往,全然停不下來。
顧春心浮氣躁地擱了筆,嘟著臉靠向椅背,忍不住還伸腿往桌腳蹬了兩下。
鳥叫聲持續來來回回。
嘿!還聊上了是吧?!
微惱的顧春猛地站了起來,躬身將半掩的窗戶推開,略探出頭去,糯甜的嗓音似一把糖刀劃破晴空——
「想死一死是嗎?我家的『三步倒』特!別!靈!能多走一步都算我葉家欺客!」
她這一嗓子吼出去竟立竿見影,霎時之間便只聞細微蟲鳴。
哼,無膽匪類。
顧春滿意的撇撇嘴,正要退回去,垂眸卻見隋峻滿面焦灼地向這頭行來。
「峻哥,下午好呀。」她緩緩揚笑衝他揮了揮手。
見隋峻遠遠抬頭望過來,顧春也不等他應聲便縮回去將窗戶關了,順手收起了桌上那些手稿放進抽屜裡,轉身下了閣樓。
待她邁出自家門檻時,隋峻也已走到跟前來:「打擾姑娘午歇了……」
「都快申時啦,哪有人午歇這麼久的。」顧春不以為忤地笑笑,轉身將門關上。
上午她對李崇琰說過,若午後還想接著出來認路,派人過來尋她便是。先前她雖在寫稿,其實也不過就是在等著李崇琰派人來喚她,是以隋峻的致歉讓她覺得有些突兀。
「殿下交代過今日不許再打擾姑娘休息,」隋峻急急道,「只是……殿下不見了!」
顧春傻眼:「不見了……是什麼意思?」
「午時過後,殿下說他要獨自出去走走,本來我與燕臨要跟著的,殿下卻說他只想獨自清靜,並不會走遠。可這都快兩個時辰了殿下也沒有回來,我與燕臨在涼雲水榭附近找了好幾圈都沒找著人。」
顧春一聽也皺眉了。
畢竟李崇琰身上還有傷,又不記得太多事,初來本寨也不認得路……況且他根本不知,團山本寨看似平常,內裡卻到處機關重重……
有短有長、音韻起伏的鳥叫聲再度弱弱響起。
隋峻見她只是垂眼望著地面發怔,一時猜不透她在想些什麼,便焦急地開口請求:「姑娘可以領我去見見司家家主嗎?或許司家家主可以派人幫忙找……」
「這點小事哪值當驚動鳳池姐,」顧春乍然抬頭橫他一眼,「你當司家家主很閒嗎?」
「殿下的事怎麼會是小事!」隋峻有些怒了。
顧春揚聲打斷他:「喊什麼喊?我知道他在哪裡了。你回涼雲水榭去等著,順道把燕臨也叫回去,別在外頭瞎跑。」
「我同你一道去。」雖並不十分相信她的話,隋峻也明白「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的道理,便斂好面上神色,立時又低眉順目了。
「少廢話,回去等著。」
她說這話時面上神色並無波瀾,只是微揚了聲調,隋峻卻無端感到一股淡淡威壓撲面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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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午後的天空澄澈如洗,極目可見青山連綿嫵媚。
顧春匆匆往本寨東面的後山方向行去,半道遇見晨間在她家門口瞎胡鬧的那群小孩,正在主街上追逐嬉鬧。
因明日是茶神祭典,寨中大人們此刻多在家中忙碌準備,這群孩子照慣例是可以在外頭撒歡瘋玩一整天的。
「豆子,你過來。」顧春眼前一亮,沖其中一名六七歲的小童笑眼眯眯地招了招手。
被喚作「豆子」的小童立即撇下同伴們,氣呼呼朝她跑過來,極為不滿地大聲糾正:「我有大名的!」
顧春並不搭他這茬,一把牽了他的手,揚眉甜笑:「借你用一下。」
毫無防備的豆子忽然被她牢牢抓在掌心,立刻在原地來迴旋著小身板試圖自救,半晌後發現掙脫不得,只能停下站好。
他歪著小腦袋想了想,片刻後抬頭,拿澄澈稚氣的眸子堅定地望進她的眸底。
「不干。」
這拒絕可以說是十分言簡意賅、乾淨利落了。
顧春卻毫不氣餒,笑眯眯地彎腰與他平視,伸出纖細的食指在他眼前晃了晃:「一盒小蚫螺酥。」
「成交!」豆子聞言,小臉上立時綻出比陽光還亮的笑,先前的那份堅定拒絕毫不猶豫就化為塵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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愉快達成交易的一大一小牽著手,七拐八彎進了小巷。
石板小巷逼仄曲折,兩側是石片高築的圍牆,層層鋪迭,堅固非常。
團山本寨依山勢而建,前以碧水河為屏、後倚團山為障,其規模之龐大,佈局之精巧,遠遠超乎外人想像。
寨中房屋多以三合院、四合院相套,各家居所看似自成體系,實則以主街及旁側的數十條分支巷道暗暗勾連成片。
各支巷皆僅有一處「生門」可通主街,若用心細查便會發現,此乃極易構成「關門打狗」之勢的佈局。
這便是先前顧春讓隋峻與燕臨不要亂跑的緣由之一。
對不熟悉本寨的人來說,若一不留神獨自進了支巷,便如進八卦迷宮。那些石徑幽巷看似恬淡安然,實則壁壘森嚴,處處潛藏殺機。
顧春牽著豆子熟門熟路地在巷中穿梭自如,不多時便尋到了困住李崇琰的那條支巷。
巷子盡頭,李崇琰正被一名身著紺青色大襟長衫的中年漢子堵在巷中死地,周圍是半人高的回雁形連擊陣。
中年漢子以逸待勞、死守生門,李崇琰在回雁陣中雖尚算得遊刃有餘,卻始終無法破陣而出。
「司鳳林,欺負誰呢?」
顧春的聲音讓李崇琰有片刻閃神,那中年漢子司鳳林趁他閃神看向顧春的瞬間,毫不猶豫地抬手扣住了他腕上命門。
乍然被扣住命門的李崇琰倒無驚慌之色,只當即收勢不再輕舉妄動。
原本背對顧春來處的司鳳林既已得手,便腳下一踢將那回雁陣收起,這才轉身咧出一口大白牙。
這司鳳林滿面樸實黝黑,活生生一張欺人眼目的莊稼漢臉,惟有那對爍爍精光的虎眸可證,此人胸中自有錦繡乾坤。
在瞧見顧春手上牽著的豆子之後,司鳳林頓失笑意,抬手指著顧春暴喝:「放開我兒子!」
扣住李崇琰腕間命門的那隻手卻無絲毫鬆懈。
顧春並未被他那炸雷似的吼聲嚇到,滿面雲淡風輕的假笑,「那你也放開我……」
她略頓了頓,似乎是在斟酌用詞。
「……放開我的人。」
話尾軟軟落地,卻掀起滿場無聲的驚濤駭浪。
一時之間,司鳳林虎眸瞪大如銅陵,李崇琰俊顏酡紅如落霞。
就連她身側的豆子都忍不住驚訝抬頭望向她。
顧春卻只是若無其事地笑著沖司鳳林抬起了下巴,並指了指身旁的豆子。
在這沉默的目光相持中,一陣鳥叫聲打破巷中對峙的死局。
「你的人?」司鳳林收回心神,掃了李崇琰一眼,對顧春撇嘴道,「可那些鳥說……」
顧春索性冷笑著將豆子抱了起來——
「司鳳林,究竟那些鳥是你朋友,還是我是你朋友?」
作者有話要說:註釋一下:
衣褪半含羞,似芙蓉,怯素秋;重重濕作胭脂透,桃花渡頭,紅葉御溝——《黃鶯兒.詠美人浴》唐寅
要不就……枕上不妨頻轉側,柔腰偏解逐人彎——王次回《疑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