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發佈時間: 2024-12-17 14:46: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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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這一年來,月佼其實是很心累的。

紅雲谷的人從前甚少出谷,十多年前開始在江湖上走動也不過是為了做生意餬口,加之來往的又多是邪魔歪道,因此,他們對世間事並無強烈的善惡觀念。

在他們看來,那些姑娘和小孩之所以總是被人抓進籠子賣掉,不過是因為自己太弱,跟山間的野物被人抓了吃掉是一樣的。只要事情沒有落在紅雲谷自己人的頭上,他們並不會管這種閒事。

所以月佼只能對谷主說,「洞天門之前欺負咱們不懂行市,又起了殺心想要滅了咱們,紅雲谷不能忍氣吞聲」,這才得了谷主首肯,撥了人手給她,也允她動用紅雲谷在江湖上的人脈,將洞天門攪和得雞犬不寧。

她明知自己做的事是對的,卻只能以這樣的方式來遮掩,因為她只有同伴,卻無同道。

所以,當嚴懷朗表明他是「可以見到皇帝陛下的官」時,她甚至來不及想一想他的話是真是假,心中立時便不受控一般,生出一種找到同道的安心、釋然與委屈。

待她眼淚漸止,嚴懷朗微微蹙眉,盯著還掛在她面上的淚珠,擱在腿上的右手幾不可見地動了動,最終只是徐緩緊握成拳。

「好歹也是個在江湖上有名聲的人,怎麼如此盲目輕信?」嚴懷朗皺眉板臉,模樣嚴肅,嗓音卻溫和又耐心。

月佼偷偷抽了抽鼻子,甕聲甕氣道:「並不是、並不是盲目輕信,是因為你說,你是官。」

「隨便什麼人說一句自己是官,你就信?」嚴懷朗無奈地瞪著她,眼睜睜看著她頰邊那顆晶瑩的殘淚慢慢滑至下頜。

「可是,你不是、不是……有令牌嗎?」

嚴懷朗沒好氣地輕嗤:「你認得出我那令牌的真假麼?」

「唔,」月佼輕咬了下唇沉吟片刻,「你說你是能見到皇帝陛下的官,不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可你難道就沒想過,官也是有好有壞的?」嚴懷朗忽然很想把她的腦子扒開,看看裡頭究竟裝了些什麼。

「『公子發財』的書中說過,皇帝陛下身邊全是當世最傑出的人物,『他們心有萬丈長虹,明辨是非善惡,會劈開世間所有黑暗與不公』,」月佼字字清晰地背誦了「公子發財」的金句,才結語道,「能見到皇帝陛下的官,就不該是壞的。」

嚴懷朗忍住白眼扶額的衝動,孜孜不倦地教誨道:「若我就是隨口騙你,其實根本見不著皇帝陛下呢?你就這樣什麼都抖出來了,不怕被人滅口?」

紅雲谷到底是個什麼鬼地方?人人都是看公子發財的話本子長大的?

「有道理,」月佼眨了眨還沾了淚的眼睫,腦子逐漸靈光了,「誒,你半夜偷偷摸摸跑進陌生女子的房中,就是為了專程來告訴我,你是個不能信任的人?」

「是有要事與你談,」嚴懷朗彷彿聽到自己磨牙的聲音,「也順便提醒姑娘,對陌生人要有防心。」

「多謝嚴大人教誨,」月佼沒法點頭,只能再度眨眨眼,「你能先替我解穴麼?這樣說話我很難受,也很……尷尬。」

………

替月佼解穴後,嚴懷朗見她似是要掀被下榻,忙出聲制止:「等等。」語畢倏地起身,背對著她站得遠了些。

畢竟,白天在外那麼冷時,這傢伙都能穿得那樣……「坦蕩」,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此刻裹在被子中的她,或許……

嚴懷朗突然臉紅,生生打住腦中的想像。

月佼從被中伸出一手,拿手臂擦了擦眼淚,又偷偷將手縮回被中,盯著他的背影軟聲抱怨道:「睡覺當然不會穿太多,我就不信你們中原人都是和衣而眠的……你能幫我把屏風上的那件袍子遞過來嗎?」

嚴懷朗順著她的話看向屏風,上頭果然搭著一件雪青色絨圈錦袍,色澤素雅得體,裁剪形制也規整,絕不像她白天穿的那樣「偷工減料」……

思及此處,午後在泉林山莊擂台下的某個場面,驀地衝進嚴懷朗的腦海。

被輕衫薄紗綽約包裹住的嬌軀偎在他懷中;寬袍大袖滑至肘,白皙柔潤的半截藕臂緊緊攀住他的脖頸;紅紗與白衣親暱相貼;衣領上醒目的唇印。

忽然覺得……脖子發燙。

嚴懷朗不太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幾步過去將那袍子取下再退回來,仍是背對著床榻,反手將那袍子遞過去。

榻上的人遲遲沒有動靜,嚴懷朗覺得指尖被手中那袍子捂得快要燒起來了。

「拿去。」他催促道。

月佼望著他彆扭的背影,嗓音赧然:「我手短,夠不著。」

嚴懷朗一怔,斟酌著朝床榻的方向退了兩步。

因他始終背對著床榻,便錯過了月佼眼中一閃而逝的狡黠光芒,像一頭才長出幾顆乳牙、初學狩獵的小豹子。

………

月佼以目光略略衡量了兩人之間的距離,確認他沒有忽然回頭的跡象,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他撲了過去。

纖細但並不過分柔弱的手臂越過嚴懷朗的肩頭,微沁的食指指尖敏捷地點在他的唇上。

唇間一涼後,即刻有微微的刺痛與麻癢自唇瓣直衝腦門。猝不及防的嚴懷朗這才回過神來,迅速回身並扣住了她的手腕。

冷冷的眼神掃過她身上厚實的深衣,嚴懷朗心中大呼失算。

若早知她穿得規規矩矩,他也不必為了避嫌而背過身去——

果然,做君子,是沒有好下場的。

被扣住腕間命門的月佼並不驚慌,一對才被淚水洗過的明眸撲閃撲閃地望著他,莊嚴宣佈:「你中毒了。」

嚴懷朗不著痕跡地試著運氣,發現並無任何阻礙,於是冷漠地板著臉道:「睡覺還隨身帶著毒藥?」

「在袍子裡呢。」月佼伸出沒被他扣住的那隻手,飛快地朝他晃了晃掌心的小藥瓶。

嚴懷朗沒好氣地放開她,重又坐回那小圓凳上,波瀾不驚道:「所以,你其實並不信我?」

「一開始是信的,可後來你那樣一說,我就覺得你說得有道理。」月佼將他先前拿來的那袍子穿上,這才掀被下了榻,施施然走到房中的桌前倒水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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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我心裡很相信你,可是道理上確實不該這麼輕易就相信你,所以才給你下毒的。」她解釋得跟繞口令似的,也不知道他聽不聽得懂。

嚴懷朗心中無語問蒼天,他這是挖了個坑將自己埋進去了?

「什麼毒?」

月佼一手撐在桌沿上,另一手握著茶杯,扭身回望他:「紅雲谷識字的人不多,所以我們的許多毒藥都沒名字的……你要喝水嗎?」

不知她想做什麼,嚴懷朗也不妄動,只是審慎地盯著她。

見他板著臉不說話,月佼忙放下杯子走過來,坐在榻邊與他四目相對,耐心地解釋道:「你別對我動手,我知道我打不過你的。這毒不會立刻發作,你每個月記得來找我拿一回解藥就行。」

每個月拿一回解藥?

嚴懷朗只能無奈歎息:「幾時才能徹底解毒?」

「等你能向我證實,你真的是能見到皇帝陛下的官,我就把最後的解藥給你,」月佼眼睛滴溜溜一轉,忽然笑了,「這世上只有我才有解藥,若這中間我死掉了,那你也會死的。」

這是在警告他,不能殺她。

嚴懷朗唇角微揚,環臂靠在床柱上覷著她,自暴自棄道:「那就這樣吧,等我手上的案子了了,就帶你回京一同面見陛下。」

什麼叫自作自受?他這就是。

對他的配合,月佼點點頭表示滿意與讚許。「對了,你找我有什麼事?」

嚴懷朗卻沒急著說出來意,反而淡聲笑問:「江湖上都只知姑娘『天下第五妖媚』的名號,卻不知姑娘芳名……本官有一個疑問,還請姑娘解惑。」

「是要問我的名字嗎?」月佼捋了捋他話裡的意思,大大方方道,「月佼。」

其實她從未刻意隱瞞自己的名字,可這一年多以來大家都「妖女、妖女」的稱呼她,沒人認真問過她叫什麼名,她也就懶得說了。

「不是,我是想請問,」嚴懷朗眼中有淡淡的好奇,「前面四個,都是誰啊?」

月佼沉默良久,才面無表情地輕啟柔唇:「在下,複姓……第五。」有個鬼的前面四個,你們這些想法奇怪的中原人。

「哦,」嚴懷朗尷尬地摸了摸鼻子,訕訕笑著將話鋒一轉,「你此前一直追著洞天門的人,其實就是因為看不下去他們販賣奴隸的事,對嗎?」

月佼重重點頭,兩手憤怒地握成了小拳頭:「我可以幫你的,他們有許多暗窩子,官家的人輕易找不到。」

「我今夜來找你,就是想同你談這個事。」

自同熙元年起,《新修大縉律》已明文禁止蓄奴,更不允許買賣奴隸。

一年前,有人察覺江湖上似有販賣奴隸的跡象,嚴懷朗當即派人追查。

原本已有了些線索,可月佼憑空出現,一路打草驚蛇,使洞天門的交易愈發隱秘,線索中斷。案子遲遲沒有進展,這才驚動了嚴懷朗,逼得他不得不親自出手。

嚴懷朗左手食指屈起,以突出的指節抵住額心輕揉,萬般無奈地長長歎了一口氣,「若不是你一直打草驚蛇,這案子早該結了。」

「啊?」傻眼的月佼滿臉呆滯,久久合不上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