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馬車徐徐停駐,車壁之外的靜夜中有長河水流之聲。
顧春的手略動了動, 卻被李崇琰握得更緊。
她抬起淚眼, 向他投去奇怪的一瞥,「放開。」
甜嗓帶了輕微的哽咽, 伴著鼻子偷偷吸氣的細小聲響。
「不放,」李崇琰周身繃緊,有一層一層的寒意自他心中沁自四肢百骸, 「你若是……」
此時的他喉中僵硬如牙牙學語的稚子, 發出的每一個字音都顯得特別費力。
顧春眨了眨被漣漣淚水沖刷後格外明亮的雙眸,面上神色並無波瀾, 連嗓音也一樣:「你不放開, 我怎麼擦眼淚?」
話音剛落, 李崇琰忙不迭地鬆了一手,動作慌亂地抬掌拭過她面上的淚痕。
這雙手戎馬多年,執慣韁繩、握過刀槍, 自不會是養尊處優的細膩油潤。
略為粗糙的大掌撫過被眼淚浸得愈發水嫩的臉頰, 小心翼翼, 帶著不自知的溫柔。
「你的手……好冰。」顧春輕咬了唇角, 稍稍撇開臉躲了躲。
餘光瞥見李崇琰如遭雷劈般僵在當場, 她輕蹙眉頭,略一沉吟, 忽然明白了什麼。
於是她伸手捏住他的衣袖,連同他僵硬的手臂一道扯到面前,拿他的衣袖在自己臉上胡亂抹一通。
李崇琰的目光稍顯呆滯地跟隨著她的一舉一動, 像個大布娃娃般,沉默的任她擺弄。
「可以上船了嗎?」顧春再度吸了吸鼻子,殘存的哽咽使她的嗓音有些甕聲甕氣,「我……困。」
從頭到尾,她對當年顧時維之事的真相不置一詞,李崇琰不能明白她究竟是怎麼想的,自是心中七上八下,腦子亂成一鍋粥。聽她喊困,他便立刻僵直著身軀略躬身起了,先行下了馬車。
顧春望著他那幾乎同手同腳的驚慌模樣,心中一陣痠軟,想哭,卻又想笑。
她知道不該遷怒,這事說到底其實同李崇琰並沒有關係。
況且,就算當年顧時維當年真是因為接到陛下的指令才出城的,就算一切的起因皆是他人的圈套,可項城在他手上丟了是事實,原州十城被屠也是事實。
便是如今能找出證據洗脫顧時維那「賣國賊」的污名,可他對原州十城的亡靈有虧欠,這是洗不掉的。畢竟他作為項城城守,對局勢判斷錯誤,丟了城池,造成那樣慘烈的後果,就是失職。
道理雖都很明白,但畢竟事關自己的親生父親,顧春乍聞當年之事另有隱情,心緒難免起伏。她怕自己失控之下對李崇琰說些不該說的話,是以只能暫且避而不談。
她自然瞧得出李崇琰很緊張,可眼下她心中一團亂麻,也不知這話該從何說起了。
顧春深深吸了一口氣,又長長地吐出,這才彎身出來。
夜色中,她影影綽綽瞧見等在車外的李崇琰似乎伸出手要扶她,她便將手搭在他的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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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意外的發現,他在發抖。
這隻手護過國門,在戰場烽煙中執戈浴血時都能穩如泰山,可此刻卻因太過僵硬而止不住地發抖。
這是,只有她,才看得見的軟弱與溫柔吧。
顧春抿了抿唇,忽然改為雙臂環在他的頸上。
李崇琰先是習慣性地抬手圈住她的腰身,接著才愣了愣,呆呆仰頭望向站在車轅上不動的人兒。
「怎麼了?」他啞聲艱難地自喉間擠出聲音來。
顧春面上仍是木木的,只彎腰將額頭抵在他的肩上,輕聲道:「抱。」
黑暗中,馮星野那不屑中帶著些許忿忿的一聲輕嗤格外清晰。
李崇琰飛快地扭頭朝聲音來處冷冷一瞪,立刻又換了一副溫柔到能滴出水的嘴臉回來,將顧春穩穩橫抱在懷中。
「有些事,我需要靜心想一想,」顧春勾住他的脖子,將臉埋在他懷中,悶悶道,「等我想明白了再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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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是順流,行船較來時更快些,可對李崇琰來說,卻是度日如年。
因為回程的一路上,顧春大多時候都在沉默的發呆,要不就悶頭睡。
原本以為回到宜陽後就會有所好轉,哪知回府後好幾日,李崇琰每每鼓起勇氣想與她談談,總是被她以沉默迴避。
這日恰逢葉盛淮來稟告團山的最新佈防情況。
團山屯軍在完成「軍民分治」,又經歷兩次整軍練兵之後,已整編出一支精銳先鋒,由江瑤與葉盛淮統領,悄無聲息地將防線推到與嘉戎交界的漠南青原。
正事說完,葉盛淮便打趣道:「殿下……要節制啊。」
「啊?」李崇琰皺眉。
葉盛淮抬手指了指他眼下隱隱的烏青,笑意曖昧:「縱慾過度了吧?」
這調侃卻戳到李崇琰心中大痛,當即便抓了桌面的鎮紙石朝葉盛淮丟去。
葉盛淮連忙閃身躲過,聽得那鎮紙石落地的聲音後,才心有餘悸地拍拍胸,嘴賤道:「原來是……慾求不滿。」
李崇琰咬牙四顧,尋找可以一舉打死他的武器。
葉盛淮見狀,忙不迭地亡羊補牢,「息怒,息怒。殿下不妨說說,是什麼事惹著她了,屬下還能替您出出主意。」
這個「她」是指的誰,兩人都心知肚明。
李崇琰這才斂了怒色,蔫頭巴腦地望著面前的佈防圖,悻悻道:「她……不理我。」
「殿下,您得自稱『本王』,」他好心提醒,卻收穫李崇琰怒火白眼一枚,只得連忙換上一臉諂媚的關切,「她不理你,是指什麼?」
「這幾日她都跟我分房睡……」
見葉盛淮瞪大眼,李崇琰鬱鬱又道,「差不多十天了,一次都沒有對我笑過。」
每日就是看書、發呆、睡覺,安靜得叫他心裡發慌。
聽他這樣一說,葉盛淮也驚了。
就葉盛淮所知的顧春,一向是豁達通透,便是真被氣著了,也最多不過三兩日就會好的。
「若真是氣了這麼久,」葉盛淮若有所思地摸著自己的下巴,沉吟片刻後,神色憐憫地看向李崇琰,「我看啊,十有八.九……你倆會拆夥。」
李崇琰徐徐抬眼,神情鄭重,手上慢條斯理地捲著自己的衣袖:「本王決定……」
見他終於記得自稱「本王」了,葉盛淮欣慰地點點頭,卻在見他起身繞過桌案向自己走來時暗叫不妙。
腦中警鈴大作的葉盛淮來不及開溜,就見李崇琰的走位徹底封死了自己的逃生之路。
見他終於領悟到大難臨頭了,李崇琰露出一個嗜血般的冷笑,徐徐道,「本王決定,揍死你個見不得人好的烏鴉嘴!」
一頓拳來腳往的洩憤之後,李崇琰懨懨坐回桌案後的椅子上,三言兩語將事情說了個大概。
因為時過境遷,個中許多內情已死無對證,李崇琰便沒將事情說得太透,只含糊道顧時維當年之事另有隱情,或許是朝堂之爭的替罪羊云云。
自知理虧的葉盛淮苦著一張臉也坐回座上,認真聽他說完後,語重心長地剖析道:「她打小是個沒心沒肺的傢伙,不愛自尋煩惱的。不過畢竟事關她的父親,她忽然得知這其中有冤,必然心中發堵,也是人之常情……別瞪,我是說啊,你就得下功夫好好哄一哄,老由著她自己悶頭亂想,那才真要糟糕。」
「怎麼哄?」李崇琰鬱鬱求教。
他不是沒想哄的。他都恨不得跪她面前任打任罵了……可她不理人啊!
「這哄姑娘開心嘛,自然要投其所好,」葉盛淮支著下巴想了想,忽然福至心靈,「誒,我從前聽阿絡提過,說春兒有一個錢罐子,她最喜歡往裡攢錢,不高興時就拿出來搖著聽響。」
不得不說,這真是一個很奇怪的愛好。
不過葉盛淮轉念一想,忽然發現顧春這傢伙……除了寫話本子這件事之外,彷彿從來沒有醉心沉迷過什麼。
李崇琰將信將疑地點點頭,又問:「若這招哄不好呢?」
「那你只能自暴自棄,將自己洗洗乾淨躺平任她蹂.躪了。」葉盛淮實在想不出什麼法子,只能張嘴胡說八道。
****
在這段心驚膽顫的日子裡,李崇琰僅有的安慰是,顧春雖不怎麼搭理他,每日卻還是會等著他一道吃飯。
照例沉默的晚飯過後,顧春抬眸瞥了瞥似乎有些坐立不安的李崇琰,以為他還有事要忙,便打算自己先回房去,晚些再找他說話。
哪知她才站起身來,李崇琰便一臉豁出去了的凜然,衝上來抓住她的手腕就走。
「做什麼?」顧春疑惑地跟著他的腳步。
緊張兮兮的李崇琰見她並未甩開手,心下一陣激動,打蛇隨棍上地反手扣進她的指縫間。「給你、給你看個東西。」
顧春詫異地揚了揚眉,卻也沒多說什麼。
一路行到府庫,李崇琰推開門後將她領進去,她當場傻眼。
庫中擺了一地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錢罐子。
「……這是,」顧春指了指其中一個罐子,目瞪口呆,「太.祖時的官窯琉璃吧?」
這模樣的罐子,葉遜書房裡是有一隻的,據說是當年太.祖贈予葉明秀的……開國時期傳下來的古董啊,他就這麼擺地上?!
李崇琰順著她的目光瞥了一眼,愣愣地「啊」了一聲,順手將那古董琉璃罐拎起來,放到她懷裡。
沉甸甸的手感讓顧春心中一驚,低頭瞧見裡頭竟塞了半罐白花花的銀子,愈發莫名其妙了。
李崇琰見她疑惑,便替她托出那罐子的底部,催促道:「你晃一晃。」
顧春茫然地將那罐子晃了晃。
「這個不好聽。」李崇琰見她並無喜色,便將那罐子拿走,失望不已地隨手往地上一放。
他動作並未多麼輕柔,琉璃罐底磕上青磚地面,發出一聲令人心驚膽顫的聲響。
顧春一驚,脫口而出:「你個敗家子,當心磕壞了!那是古董啊!」
「磕壞也無妨的,你高興就好。」李崇琰樂滋滋的笑了。
她好像……真的肯理他了啊。
「李崇琰,」顧春正色望著他,「你說過,這府裡的東西都是我的。」
李崇琰猛點頭。
顧春翻了個白眼,沒好氣道:「那若是磕壞了『我的』古董,我有什麼好高興的?」
「葉盛淮說……」李崇琰訕訕撓頭,「你不高興的時候,就喜歡拿錢罐子晃著聽響……」
所以,是為了哄她高興。
「傻不傻?」顧春又好氣又好笑,忍不住仰頭瞪他,「他還出了什麼爛主意?」
李崇琰面上忽地微紅,有些說不出口。
其實根本不必葉盛淮提點,他當然也想過像尋常夫妻那樣,「床頭打架床尾和」。可他也拎得清,此次事關重大,並非尋常夫妻間彆扭鬥氣,不能用這麼卑鄙的手段,只能容她時間慢慢想的。
可隨著她安靜疏離的時日越來越久,他心中就越來越慌,直至方寸大亂。
顧春一見他那模樣,立刻便明白葉盛淮出的是什麼餿主意,於是也忍不住跟著臉紅起來。
「那時你說你要想想,」見她神色似有鬆動,李崇琰小心翼翼覷著她的眼睛,「想好了嗎?」
顧春輕揚長睫,抬眸與他四目相接,輕輕點頭。「拋開旁的事不說,這至少是顧家與李家的恩怨,算家仇。我不能無動於衷的。」
「你、你、你想怎麼樣?!」李崇琰急得險些跳腳。
他容她時間讓她慢慢想,可不是讓她想怎麼丟掉他的!若她敢說出一些他聽不了的話,他都不知自己會做出什麼事來。
顧春的眼神漸漸閃爍出一種凶巴巴的惡劣光芒,紅唇微啟,徐緩而堅定地吐出五個字——
「一睡解千仇。」
看來,葉盛淮果然是個靠譜的人!
如蒙大赦的李崇琰頓生狂喜,攔腰將顧春抱起就往寢房飛奔。
那就趕緊來報仇吧,立刻、馬上……躺平任蹂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