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到了十一月初六這日,月佼休沐,一大早就很守信地領了木蝴蝶去城中。
眼下絃歌巷的宅子中時常有羅家、高密侯府、忠勇伯府送來各種用度物事,可說是「衣食無憂」,也沒什麼是真需要添置的。於是兩人只晃蕩了一個多時辰,買了些「過冬」的吃食、零嘴,便去找了紀向真,請他一道去絃歌巷吃午飯。
乍見木蝴蝶,紀向真倍感親切,幫木蝴蝶與月佼拿了些東西,邊走邊對木蝴蝶道,「咱倆可都有兩年多不見了啊。」
木蝴蝶笑得爽利:「我之前在飛沙鎮的街頭是見過紀少俠的,不過那時候你騎著馬,沒瞧見我。」
紀向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可別提這個,什麼紀少俠啊!本來想在江湖上闖出個名堂,哪知才初出茅廬就折戟沉沙,你叫我名字就行。」
木蝴蝶也不拘束,大大方方的改了口。
兩人一左一右走在月佼身旁兩側,熱絡地閒聊了一會兒後,紀向真又轉臉與月佼說起了自己的事。
眼下謝笙那頭還未鬆口允紀向真復職,他還在家中「待命」,見了月佼只是有滿肚子的委屈說不完。
「……其實我一直想去找嚴大人談談,又怕再給他惹些無謂的麻煩。」
當日在香河城落入別人的圈套,被十數人圍攻,他寡不敵眾,首先想到的自是逃離保命。
這些日子他也多少聽到一些消息,知道有人在指責他「臨敵奔逃」;他身上的傷多是在後背,這是沒得狡辯且他也不打算狡辯的。
外頭那些責難的風聲讓他有些不安,原本覺得自己並沒有做錯什麼,可一時間千夫所指,也由不得他不去反思。
當初在性命攸關的當口做出「逃」的決定時,其實並沒有機會想太多,就是在那瞬間生出「活下去,這樣死不值當」的本能,沒料到事情到後來會演變成如今這番模樣。
如今從他一個小小武職員吏的「臨敵奔逃」之舉,引出眾官彈劾右司「治下不嚴,風氣軟弱」,同時也害得嚴懷朗這個右司主官遭受了連帶的攻擊,這個後果實在讓他心頭沉重且紛亂。
猝不及防被推上風口浪尖,成為朝堂上攻擊右司和嚴懷朗的靶子,他不知該何去何從,心中千頭萬緒亂成麻,想到的第一個傾訴對像便是嚴懷朗。
追根究底,他也算是嚴懷朗帶出來的人,心中對嚴懷朗既有敬畏,又有隱隱的依賴。在他眼中,無論形勢糟糕到何等地步,嚴大人永遠都是亂局中最從容、最冷靜的人。
聽出他話裡的小心翼翼,月佼寬慰道:「你別多想,他說過你不會有事,就一定有法子的。就像前幾日他在宗正寺毆打李氏宗親後裔,最後還不是……這事你聽說了吧?」
「是聽到幾句風聲,那玄明竟是平王的孫兒,真沒想到,」紀向真有些憂心地皺起了眉,「嚴大人又被彈劾了吧?」
毆打尚未定罪的李氏宗親後裔,還是在宗正寺的訊堂上,這話說起來實在很微妙。
月佼低低笑了笑,簡單解釋了一下當時的情形,又說了陛下的處置,紀向真這才放下心來。
「得虧動手的是嚴大人,若是你親自動手,事情怕就沒這麼容易輕輕揭過了。」紀向真替月佼鬆了一口氣。
月佼邊走邊垂臉笑:「可不是麼?那時候我快氣炸了,也只能忍著……」
「哎,不是,」紀向真後知後覺地扭頭瞪大了眼,見鬼似的看著月佼,「你說陛下賞了嚴大人宅子……提前賀新婚?」
月佼也不知自己在羞個什麼勁,唰地紅了臉,「嗯」了一聲。
震驚的紀向真還沒來得及問「跟誰新婚」,那邊的木蝴蝶就笑吟吟道,「嚴大人要和我們姑娘成親了,就這個月三十。」
紀向真一蹦三尺高:「你這小妖女,枉我掏心掏肺將你當做朋友,這樣大的事你竟瞞著我!上次你來探望我時,竟什麼都沒說!」
「這些日子這麼多事,我昏頭了呀,都不記得跟誰說過了,」月佼有些心虛地垂臉嘀咕,「上次沒說嗎?羅家的事也沒說?」
「什麼?跟羅家還有事?!」一無所知的紀向真怒了,「第五月佼,你已經失去我這個真誠的朋友了!」
………
就在紀向真一路忿忿的抱怨中,三人回到了絃歌巷。
木蝴蝶去準備午飯,月佼拉了紀向真在廊下烤火,一連剝了兩個烤橘子給他賠罪,又將自己與嚴懷朗的婚事、與羅家的種種,全都竹筒倒豆子地講了。
「好吧,勉強原諒你。」紀向真懶洋洋地看著她遞來的第三顆烤橘子。
烤橘子的皮被剝得像盛放的花瓣,熱騰騰散著果香,那溫暖酸甜的氣息平凡至極,卻是人間煙火的滋味。
想起他前一世所受的無妄之災,月佼心中酸軟,眼眶微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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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早已想好,前一世的所有記憶就都當成一場噩夢,如今夢醒,便將從前的事都忘了,跟誰都不再提起,只管踏踏實實、問心無愧地過好這一生。
「願你平安喜樂,長命百歲呀。」月佼面上帶笑,眸中卻點點淚光,話音裡有隱約的哽咽。
紀向真嚇了一跳,忙不迭伸手接下她遞過來的烤橘子,慌張地掰了半顆塞進自己口裡,口齒不清地道,「別哭啊,都說原諒你了!你看你看,我這不是吃了麼?」
他生怕真要把月佼惹哭,一邊說著,又趕忙掰下一瓣橘子硬塞進她嘴裡。
嚴懷朗才邁進院門,遠遠就瞧見這「溫馨而不失甜蜜」的一幕,頓時只覺面上被蒜抹了一把似的,辣得眼睛都痛了。
「紀向真,很久不挨揍,皮癢是吧?」
森冷的沉嗓透過初冬沁涼的陽光遠遠拋來,驚得紀向真像跌進冰窟窿似的。
扭頭看到週身如覆寒冰的嚴懷朗越走越近,紀向真牙齒打著顫,磕磕巴巴道,「第五月佼……這回你可能,真的要失去我這個……真誠的朋友了……」
他看著嚴懷朗此刻的表情,想起被自家父親交給嚴懷朗管束之前聽到的種種傳聞。
大家都說,這個嚴大人啊,年少時就是個心狠手辣的,殺人不眨眼——
此刻的嚴大人正冷冷望著他,半點也沒有要眨眼的意思!
救命啊!
………
瑟瑟發抖的紀向真被嚴懷朗單獨拎進了書房。
「想復職嗎?」嚴懷朗坐得直如青松,隔著桌案冷冷看著紀向真。
原本縮著脖子抖抖索索的紀向真有些意外,抬起頭偷覷他片刻,才使勁點了點頭。
「抖什麼抖?坐直了說話。」嚴懷朗眉心一蹙,冷漠的面上顯出些嚴厲。
紀向真忙不迭地坐正了,清了清有些發緊的嗓子,硬著頭皮直視著嚴懷朗的目光。
紀向真自忖雖不是什麼稟賦過人的絕世良才,卻也不是個榆木腦袋。此刻的氣氛已足使他明白,嚴懷朗單獨將他叫到書房來,真正要談的是他的前途命運。
「身上的傷都好全了?」嚴懷朗端起面前的茶盞,淡聲又問。
紀向真猛點頭,見他垂眸望著手中的茶,並未瞧見自己點頭的動作,便急急出聲道:「都好了,一點事也沒有。」
那樣重的傷勢,這才不過半個月,哪裡就能一點事也沒有?不過那些傷口癒合得挺好,也未重創筋骨,他一個正當時候的少年郎,捱些疼痛罷了,不必宣之於口。
嚴懷朗抬眸瞥了他一眼,「香河城的事,你覺得自己做錯了嗎?」
「我不知道,」提起這事,紀向真頓時迷茫了,「當時我就想著,不該死在那裡,不值當的;可如今別人都在說……我錯了。」
當時的形勢,他是一個人對上十餘人,對方又是早有準備,他很清楚自己沒有任何勝算,硬拚必然死路一條。
怕死嗎?或許也是怕的。可是自走上這條路,他也並非對危險與死亡全無準備,只是……他想死的值得。
嚴懷朗搖了搖頭,望著他的目光波瀾不驚,「先不管旁人說些什麼,只說你自己是怎麼想的。」
「我既走上這條路,就想到或許終有一死……可那時的形勢,」紀向真抬臂摀住雙眼,第一次向旁人坦誠自己當時的想法,「我的同伴還不知對方早有察覺,我搜集到的證據還沒來得及送回來……」
他的嗓音裡有百感交集的哽咽,想起那時心中的千回百轉,其實他並不覺得自己逃走的決定是錯的。
在他心中,那時並不是個該凜然就義的時刻。同伴的安危,沒來得及傳出去的消息,這比保住從容赴死的名聲要緊得多。
嚴懷朗清冷的眸中閃過一絲欣慰,「我以為,你是對的。」
就這樣短短七個字,冷冷淡淡,嗓音也並非和煦安慰,紀向真卻哭了。
這些日子他雖被閒置在家,外頭的風言風語他卻知道不少。其他人的態度不說,就連他的上官謝笙、趙攀,右司的許多同僚,對他在香河城的所作所為都頗有微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