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在中原婚俗中,商定迎娶的日子稱爲「請期」,而下聘則爲「納吉」。因早前長達幾十年的戰亂導致諸多不便,大家也習慣了婚俗從簡,「請期」通常歸到「納吉」當日一幷完成。
然而賀征前來下聘那日,因是武德帝腦門子一拍臨時定下的,又有成王趙昂及內城屬官隨行,兩家人都被鬧得有點懵,竟沒一個人想起「請期」也該隨下聘一道,實在是亂七八糟。
認真說起來,在武德帝爲賀征「主持公道」的攪和下,這門親事無論按中原風俗還是照利州習慣,所有的儀程全亂了套。
好在沐家人向來不大看重中原的繁文縟節,而賀征也不是個墨守成規的,既事情已經成了這般,如今便就想到哪兒是哪兒,只要好生生將這門婚事操辦規整也就是了。
賀征窩在沐家養了兩日「傷」後,便親自回去請了旁支叔父賀豫到沐家來,正式與沐武岱協商婚期之事。
按說這事該請與賀征血緣更近的賀蓮出面,但賀征已借「重修祖宅」爲由將賀蓮送去京畿道,這事自然就落到了賀豫的頭上。
想是因爲出身賀氏旁支的緣故,賀豫的性子柔和內斂,幷沒有什麽倨傲專橫的毛病,加之又是位年過六旬的老人家,處事與賀蓮相較自然圓融許多。
而沐武岱本身就是個有一說一的利落脾氣,這兩位凑到一起談「請期」之事,簡直半點波折也無,不到一盞茶功夫就擇出了兩三個備選日期。
賀征上前一瞧,當即毫不猶豫地指向「八月十三」這個日子。
跟著凑上來的沐青霜看到他指的那個日期,當下臉紅得不敢看人,又想按著賀征打一頓了。
武德元年八月十三,秋分。宜嫁娶、捕捉、祭祀、開光、破土、修造。
「倒是個大吉日,」賀豫捋著長長美髯,樂呵呵道,「不過今日已是六月廿四,這滿打滿算,離八月十三不足兩月,只怕是……」急了點?
這位老人家委婉,話只說了一半。沐武岱可就不客氣了,扭過臉眼睛就瞪得銅鈴似的:「小子,你很急?」
賀征淡垂眼簾,實誠應聲:「嗯。」可以說是非常遵從本心了。
沐武岱頓時捏緊了拳頭、墨黑了老臉,忍了好半晌才沒發難。
作爲一個即將嫁女兒的父親,他心情是很複雜的。
他老人家是過來人,哪裡會不知這臭小子是在「急」什麽?真想一拳給他捶成肉餅。
可沐武岱捫心自問,若賀征答「不急」,他老人家大約也愉快不到哪裡去。
哎,這老父親的心喲。
他神色複雜地看向自己的女兒。
此刻的沐青霜已活像渾身著火似地,整個人由內而外紅通通,垂著腦袋如老僧入定般,定定看著地上的磚縫,仿佛隨時準備從那磚縫中遁走。
對於自己此刻的羞赧彆扭,沐青霜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利州人在男女之事上的風氣野烈,她生在利州、長在利州,自然多少有些「見聞」,加之她性子本就跳脫外放,又是個年少躍馬的小將軍,與賀征也有過那麽幾回過於親密的唇舌糾纏……
總之,在她原本的想像中,自己站在兩家長者面前,合該是鎮定從容的模樣,瀟灑自若地陪著他們將這「請期」之禮過完就是了。
可自打她進了正廳以來,什麽鎮定從容、瀟灑自若,半點都沒有的。才不過一盞茶功夫,她臉上已經燙得個熱浪滾滾,半個字都沒哼哼過。
沐青霜偷偷用眼角餘光瞥了身旁的賀征一眼,心中嘀咕:兩相比較,這厮倒是比她出息得多。雖也是從耳朵尖紅到脖子根,到底還應出了個「嗯」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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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婚期就定在了八月十三,秋分之日。
說來急是急了些,但兩家都是家底豐厚又不缺人手的門戶,操辦起來倒也沒什麽倉促之處,甚至都不必兩個當事人親自過問。
賀征畢竟不是個閒人,在沐家賴了三日,到婚期議定後,便不甘不願地回將軍府去,只能每日忙完事才抽空過來見見沐青霜,聊慰相思。
而沐青霜正在休沐中,就在家閒閒曬著懶骨頭,哄哄自家彆扭的老父親,偶爾被大嫂向筠叫去看看嫁衣首飾什麽的,比起賀征就愜意多了。
轉眼到了六月廿九,這是沐青霜休沐的最後一日。
自明日起,被錄取的國子學首届武科學子就要開始陸續入住雁鳴山的學捨,她這典正自然也要準備開始做事了。
這日午後,她獨自在自家水榭中擺了茶果小桌席地而坐,乘著水畔凉意,手中捧著錄取名册翻來覆去。
之前考選她是全程在場,過後在國子學與同僚們審議最終名單她也沒有落下,自然很清楚都有哪些人。但這份名册中記載有每位學子的詳情,包括年歲、籍貫、出身門第等等,是供四位典正提前對學子們有所瞭解之用的。
這名册她早已翻過好幾回,不說倒背如流吧,爛熟於心還是有的。今日之所以又拿出來翻看,主要是她突然有些緊張。
這些學子來處不一,家門有高有低,性情自也五花八門,絕不會像從前在她手底下的那群自家府兵那般言聽計從,想也知道肯定少不了刺兒頭。
早前她沒想太多,總覺該怎麽訓就怎麽訓,沒什麽大不了。可眼見著事到臨頭,她心裡竟就不受控地懸了起來,突然就有點茫然驚慌。
畢竟是訓武科爲主的將官之才,課程設置上自然沒什麽溫良恭儉讓的東西。萬一有人在日常訓練中受傷了,甚至不幸……那可怎麽辦?!
國子學武科講堂是汾陽公主趙絮頂著巨大壓力才籌辦起來的,如今朝野都盯著呢。若真出了什麽不好的事,那可不就完犢子了?!
想到這些,她忍不住坐立不安起來。
正當她毛躁躁撓頭時,聽到背後有動靜,立刻警醒地回頭,却被迎面一隻大掌捂住了眼。
寬厚溫熱的大掌就那麽蓋住了她半張臉,頓使她目不能視。
這是一隻慣使長槍的手。
手指修長,指腹與掌心都有薄繭,粗糲又溫柔地貼著她的肌膚。
熟悉的熱燙氣息貼近,下一瞬,她腰間一緊,後背便靠上堅實而炙燙的胸膛。
許是因爲被捂住了眼睛,明明幷無旁的出格之事發生,沐青霜却莫名羞耻地紅了雙頰,渾身綳直。
「別鬧,手拿開……」她試著撇頭,那大掌却如影隨形。
於是她抬起手就想去將那大掌掰開扔掉。
哪知她才伸出手,原本環在她腰間的那手却倏地將她兩手制住。
身後擁著她坐下的人沉聲低笑,笑音猶在耳畔,她微啓的雙唇已被捕獲。
溫熱濕潤的吮舐輕嚙,將她的身心都攪擾得直發軟發燙,終究被迫得鬆了齒關。
她整個人被困在炙燙懷抱中,雙目被遮,兩手被縛在身前,這般情狀之下,旁的感知就愈發强烈,一股可耻的酥麻自她尾椎骨蜿蜒而上,叫她腰身發軟,只能無助倚向身後那堅實胸膛。
耳旁是倏忽風聲,伴著從湖中假山奇石上奔騰而下的活水激流潺潺之音。
盛夏午後的晴光裡,風聲水聲交織,爲此刻羞人的唇舌糾纏倍增了聲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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綿長深徹的親吻過後,心滿意足的賀征將下頜抵在懷中人的肩窩裡,像饜足的大猫緊緊抱著好不容易獵來的無助小兔。
「方才來時瞧見你似乎在發愁?怎麽了?」
賀征沉沉啞音帶笑,熱燙俊臉貼著馨軟蜜頰。
滿面赧紅的沐青霜重重拍了拍環在自己腰間的大掌,「啪」地一聲脆響後,那大掌翩躚一個反手,就將長指扣進了她的指縫。
十指相扣。
自從有名有份後,這「童養婿」沒臉沒皮粘起人來,真是叫人眼珠子都能瞪落。
沐青霜無奈地鼓了鼓腮,只能由得他去,紅著臉道出了自己方才的擔憂。
「……你想啊,這武科講堂不同於尋常講堂,總是訓得多讀得少,那總是難免有點磕磕碰碰的吧?」
國子學武科此次招收的學子大都十二三歲的年紀,也就是在之前戰亂年月長起來的那批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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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時中原民生幾近廢弛,所謂窮文富武,這個年歲能有武學根底、又通文墨,最終闖過國子學武科層層篩選的中原孩子,家境都不會差到哪裡去,誰在家又不是如珠如寶呢?
「你是擔心若有差池,他們家裡人會不服生事?」
賀征略略偏過臉看向她的眼睛,下頜杵著她肩窩輕蹭旋過,惹得她發癢直躲。
「嗯。不止擔心他們家裡人,也怕若是出了大茬子,對朝野上下都沒法交代。」沐青霜想想就頭疼,索性任由自己癱軟窩進他的懷中,煩躁躁嘆了口氣。
「可這畢竟是要栽培將官之才,又不能手軟……」
她這難得愁眉苦臉的模樣,落在賀征眼裡真是可愛至今,於是他忍不住噙笑在她唇畔輕啄一記。
賀大將軍這突襲偷香雖得手,却成功挨了兩下肘擊。
「戰場上刀劍無眼,平日裡訓得越狠,届時他們活命的機會才越大,這道理你是知道的,」吃痛的賀征笑著圈緊她,耐心地寬慰道,「當初在赫山,夫子教頭們是怎樣訓我們的,你往後也比照著當年尺度做就是,不必有顧慮。」
做武科的夫子教頭,與爲人將帥者一樣,平日必須不遺餘力地訓下去,這樣將來學子們真正上戰場後,才會有能活命的真本事。
這對他們來說,才是真正的仁慈。
可「不遺餘力」的訓練,自就可能出現不可預知的風險與損傷。從前在赫山就有過學子重傷的先例,而真正行伍之人,在新兵營裡的訓練就更爲殘酷,訓練造成損傷甚至更嚴重的後果。這種事真的誰也不敢保證萬無一失。
沐青霜垂下臉,撥著他的指尖嘟囔道:「以往我們在赫山,因是戰時,訓得再狠大家都能理解,訓死訓殘都不會有人二話。可如今時局已大不相同,若真訓出點事來……」
她揪住賀征手背上的薄薄皮肉捏來捏去:「段微生只管講經史子集、兵法策略,想來不會出什麽事;慕映璉背後有執金吾慕隨,怕是真將人訓死訓殘也壓得下來;至於秋霞,她是有功勛的解甲戰將,任誰都會讓她三分。就我什麽都沒有。若真出了事,哪怕是我們四人一起造成的過失,用脚趾頭想都知道郭大人指定會推我出去扛鍋。」
有些事不想時沒覺得如何,方才她翻著名册憂心的念頭一起,許多微妙的隱患就接踵涌現在她腦海中了。
畢竟如今的沐家風光不再,而從前她又只帶過自家府兵,哪怕戰績輝煌,也因不在官軍序列而未受到過來自朝廷的嘉獎或勛封。連她自己都覺得,自己在眼下的四名典正中是最適合扛鍋擔責的對象。
賀征靜靜聽完她突生的憂慮,長臂一展,取來小桌案上那隻盛著果茶的琉璃杯,順手喂到她唇邊。
沐青霜心中煩亂,倒也不與他客氣,低下頭就著他手上的杯子淺啜一口。
「好好一個沐小將軍,怎麽突然傻乎乎的?就算真出了事要問責,那也是整個國子學共同的責任,被彈劾人的定是國子學祭酒郭攀,哪會無端端推你這個典正出去扛鍋?」
到底沐青霜只是個小小典正,從前在利州時又不涉政務,對如今的律法細則瞭解幷不如賀征全面及時,所以才會生出這般焦慮與擔憂。
雖大周建制不久,但因有前朝末期新政時的各項法術條令做框架,朝政諸事都有相應約束,許多事至少在明面上不至於太離譜。
「待你之後旬休時,我陪著你將各項律法一條條補起來,往後你心中有底,就不會畏首畏尾了,」賀征薄唇微揚,垂眸望著懷中淺啜茶飲的小姑娘,「再說了,誰說你什麽都沒有?」
「嗯?我有什麽?」
沐青霜疑惑回眸,才被果茶浸潤過的柔唇灩灩爍著誘人光澤。
「你有我。」
傻姑娘,你只管往前衝,什麽都不必怕。無論遇到什麽事,只要你一回頭就能看到,我在。
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