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喜脈?
她此言一出, 李崇琰只是微怔片刻, 旋即略垂了臉抬手摸摸鼻子,小聲輕咳幾下, 神色並無太大起伏。
顧春皺眉覷了他半晌, 幾位不滿地伸出手指,在他胸`前用力地戳了戳好幾下, 口中抱怨道:「你這人怎麼回事?怎麼做人夫君的?怎麼一點都不驚喜?」
李崇琰要笑不笑地憋著,弱弱提醒:「軟筋散……」
某人庸碌的醫術造成的後果還歷歷在目,他實在很難說服自己信任她的醫術。
況且,他在解九連環的技藝上才剛剛尋到突破,若是當真這時候有喜,對他來說分明就是噩耗, 有什麼好高興的。
「也是哦,」經他含蓄提醒,顧春自然也回想起了軟筋散的悲劇, 於是尷尬地撓撓臉, 「算了,當我什麼也沒說。」
話雖如此,李崇琰還是不敢掉以輕心,於是提議道:「要不,請舅舅替你瞧瞧?」
顧春連連搖頭, 略帶慌張地否決了他的這個提議。
開什麼玩笑,萬一真是她把脈把錯,再被她師父知道了, 她從此也就不必再做人了。
****
恰逢隋峻正在宜陽城為團山屯軍籌備新的冬裝布甲,待隋峻忙完過來向李崇琰回稟時,李崇琰便讓他去屏城請花芫過來一趟。
「反正你在押送被服回團山之前,是一定會去濟世堂的。」
隋峻大驚,黑面一紅:「殿下怎麼會知道?」
這半年來他往返與團山與宜陽城之間,時常忍不住去濟世堂溜躂一圈。不過他一直以為李崇琰不會注意到這種小事的。
「殿下有什麼不知道的?」李崇琰得意揚唇,一副過來人的模樣,語重心長地關切道,「知道那小姑娘為什麼不愛搭理你嗎?」
隋峻心中猛翻白眼。
這位殿下自打有了王妃之後,在他面前的嘴臉啊,簡直是「一朝翻身、小人得志」,全然忘記從前讓他和燕臨幫忙蒐羅話本子時的窘態了。
不過隋峻還是很給面子,虛心求教:「請殿下指教。」
「要說也是你活該,誰要你當初剛到濟世堂時,曾揚言要拆人家的招牌。」李崇琰頗有些幸災樂禍。
這話讓隋峻終於忍不了了,忿忿不平地輕嚷:「拆招牌那句話不是屬下說的,是燕臨那個蠢貨說的!」再說了,那時不也是著急嘛。
李崇琰拍拍他的肩:「不管誰說的,總之,小姑娘大約就記得初見時你惡形惡狀的樣子,自然對你沒有好印象了。」
隋峻若有所思地點頭,領命而去。
****
隔天一大早,隋峻就拎著花芫回來了。
如今隋峻名義上只是定王府兵大統領,並無其它封號或官銜,但整個宜州都知,「隋峻是定王殿下極為信賴的左膀右臂之一」。
定王府門口兩位值哨的衛兵見是隋峻,便也不問什麼,只齊刷刷頓了手中長.槍致禮後,便目不斜視站得直直的……卻又忍不住以餘光偷偷瞧著這奇怪的一幕。
不是很懂隋大統領為何要像個人販子似的,凶惡地抓著一個可憐的小姑娘招搖過市。
花芫被拎著後勃頸的衣領,幾乎雙腳懸空,像一隻無助的幼貓,有氣無力地蹬了蹬腿兒。
「你這個野人……」花芫耷拉著眉眼,生無可戀。
隋峻一臉冷漠:「我起先是不是好言好語地請你了?你偏要抬槓不走……所以是你逼我的,小短腿兒。」
這個稱呼對花芫來說太不友好,深深刺痛了她嬌嫩的內心。
於是她立刻一改先前的喪氣,激烈掙紮起來:「你個長腿黑面怪!腿長了不起啊!腿長你摘星星去啊!抓我做什麼!」
就這樣吵吵鬧鬧地一路進去了。
路過的德叔見這場景,大搖其頭,心道隋峻這小子平日對誰都八面玲瓏的,怎麼對這位小大夫就這樣無禮呢?
隋峻向德叔頷首致意後,又扭頭專心地與花芫瞪眼相對,一路拎著她就到了主院寢殿外頭。
李崇琰出來一看這場景,頓覺朽木不可雕,只給了他一臉「救不了你」的冷漠,供他自行體會。
待隋峻將花芫放下,花芫恨恨咬著牙理好被揪得皺巴巴的衣領,向李崇琰行了禮。
李崇琰簡單對她說了幾句,她便點點頭,一溜煙衝進了寢殿直奔內間。
從頭到尾都不願再看隋峻一眼。
「你……怎麼想的?」李崇琰扶額,恨鐵不成鋼。
隋峻有些懊惱地抓了抓後腦勺,「昨日下了雪……地上滑。」
「地上滑,你就該溫柔地將人家抱起來。跟拎貓兒似的,誰愛搭理你?」李崇琰將雙手負在身後,滿目鄙視地嘖嘖搖頭。
被嘲諷到惱羞成怒的隋峻脫口道:「那你當初還把春兒當麻袋一樣扛在肩上呢!」
李崇琰眯了眯眼,冷冷嗤笑道:「說好的對本王要使用敬稱呢?」
隋峻頓生羞愧,拱手致歉,閉嘴退到一旁反省。
等了不多會兒,花芫便與顧春一道出來了。
顧春耷拉個腦袋,花芫則是滿臉的無言以對。
「殿下不必擔憂,她就是……在房裡窩久了,多食少動,」花芫偷笑,「積食導致反胃。」
至於顧春是怎麼把出自己是喜脈的,這真是個謎。
李崇琰點點頭,笑覷著垂頭喪氣的顧春。
尷尬的顧春只能假作鎮定,蒼白無力地辯解道:「天冷嘛……」
****
兩日後,葉盛淮與江瑤帶了一隊人,浩浩蕩蕩來了定王府。
團山整軍過後,葉盛淮為中軍主將,與副將葉行絡一道,帶領屯軍主力將防線推到本寨東山對面的漠南青原;而江瑤領側翼左軍在漠南青原邊沿的山谷中駐紮,隨時準備支援中軍。
他們都在默默恪守著自己的職責,在世人都看不見的地方,餐風飲露,守著國境西南的大門。
自婚禮過後,顧春便沒有再見過他們。今日聽侍者通傳,知道這二人到了府中,自是大為開懷,立刻放下手中的筆就奔出了暖閣。
才跑到主殿的小花園,就見葉盛淮和江瑤正同德叔及府中花匠一道,在種樹。
「這是……」顧春滿心好奇地湊上去一看,「哪兒來的杏樹啊?」
江瑤拿鐵鍬幫著往坑裡填土,扭頭朝她爽朗笑笑,面上有薄薄熱汗罩著紅暈,朝氣蓬勃得很:「本寨東山上挖下來的呀!山上的樹好養活,你上心照看些,保管一開春就有花兒看呢。」
「這……你們來就來吧,還帶這麼別緻的伴手禮啊?」顧春目瞪口呆。
江瑤順手用鐵鍬將土又拍了拍,轉身將鐵鍬往身旁一杵,大笑著在顧春面上捏了一把:「小妹子混得不錯嘛!是殿下交代的,說你生辰快到了,可整個定王府都是你的,他窮得沒東西送你,就讓我們給你挪幾棵杏樹下來。」
顧春怔忪片刻,心中有雀躍欣喜的暖流。
十一月廿九,也就是五日之後,便是她二十歲的生辰。
照團山的習俗,若上一輩的當家人還在世,那小輩為表尊敬,是不必大張旗鼓過壽的,只需同輩夥伴之間隨手贈送小禮物以示慶賀足矣。
葉家現任家主葉遜是顧春的舅舅,自然顧春也該照此辦理。
這事她隨口同李崇琰提過一回,只是為了提醒他不必為此張揚宴客,沒想到他竟仔仔細細放在心上了。
一旁的葉盛淮也忙活完畢,將鐵鍬遞還給花匠之後,拍拍手轉身看著顧春,毫不客氣地嘲笑:「庸醫,聽說你連喜脈都把錯了?」
原本還沉浸在感動中的顧春聞言,帶著惱意朝他飛起一腳就踹了過去。
江瑤看熱鬧不嫌事大,撲過去替她將葉盛淮抱得死死的:「春兒,快,快踹死他!叫他哪壺不開提哪壺!」
「我還手了啊,我真的會還手的啊!」葉盛淮亦是笑意飛揚,一邊試圖掙脫江瑤的箝制,一邊閃躲著顧春的花拳繡腿。
三人就這樣無視府中眾人詫異的目光,如從前在團山上那般恣意放肆。
嘻嘻哈哈,打打鬧鬧,彷彿那些一同經過的年少時光,永遠不會老去。
****
光化三十五年,臘月初四,大寒。
馮星野今日難得沒有藏頭露尾,雖仍是一襲黑袍加身,兜帽遮臉,卻是手執令牌自定王府正門而入。
一路行色匆匆急奔至主殿書房,也不待通傳便推門而入。
書房內的李崇琰正在批閱州府官員呈上的公文,聞聲轉頭,見馮星野那心急火燎的架勢,心中不免咯噔一聲。
「出大事了。」馮星野反身將門掩了,幾步奔到桌案前,與李崇琰相對而坐。
今日的他再沒心思貧嘴或故弄玄虛,直截了當道:「兩件事。第一,三日前,臘月初一,陛下薨。」
李崇琰愣了許久。
人非草木,光化帝畢竟是他的親生父親,雖對方從前並不太在意他這兒子,他也早早下定決心,只將那死老頭當做「陛下」就足夠;可當他乍聞這個消息時,心中仍有淡淡悲傷浮起。
兩個月前在行宮的相見,竟就是訣別了。
也好。
李崇琰回過神來,自手邊托盤中拎了小茶壺,替自己斟了一盞熱茶。
長指微顫。
「有遺詔嗎?」他努力鎮定著心魂,收斂著混亂的思緒,開始對眼下的局勢抽絲剝繭。
馮星野攤手嘆氣:「就這個最要命,沒有遺詔。據說只以口諭交代近身內侍:傳位朝華長公主。」
也就是說,當初冊封顧春為定王妃的那一道聖旨,便是光化帝生前下過的最後一道聖旨。
「口諭由那兩名近身內侍當面轉述給長公主後,平王、寧王陣營立刻沸騰。」馮星野徐徐道。
這三日以來,平王、寧王的兩方陣營再次放下分歧,有志一同地在朝堂上攻擊長公主偽造先帝遺命。
而在長公主那頭,除了行宮裡那兩位先帝的近身內侍可為人證之外,也再拿不出其他的證明來駁斥這質疑。
馮星野猛嘆氣:「我這頭還收到風聲,平王府兵可能正往原州方向集結。」
https://palace-book.com/ 聖殿小說
平王、寧王與長公主之間的政爭並非一日兩日,長久纏鬥到如今,幾乎已進入僵持階段,算是勢均力敵;除非是徹底撕破臉打上一仗,否則很難立刻分出勝負。
如此時李崇琰作為新起的藩王勢力挺身出來站隊,那可以說,他站哪邊,哪邊就能贏。
可以說,眼下的朝堂,甚或眼下整個中原,都在等著看定王殿下如何抉擇。
李崇琰還沒出聲,馮星野又道:「第二件事,十日前嘉戎在王城誓師後,大軍已向漠南青原開拔。」
這可真是禍不單行。
這兩件事撞到一起,就意味著,李崇琰若要解長公主之圍,便需冒險任屯軍那群沒有經驗的小將去直面嘉戎大軍;
若要確保團山防線萬無一失,他就該立刻趕去漠南青原坐鎮,暫時顧不上京中那一團亂象。
就連馮星野都替他感到萬般為難。
好在李崇琰心中向來自有輕重,他以指節輕叩桌面,蹙眉掂量片刻後,便當機立斷——
「讓燕臨備馬,通知留守府兵整裝,入夜出城隨我上團山;你想辦法傳訊到原州給雲安瀾,讓她務必撐住。」
先打掉嘉戎,再回師中原;先攘外敵,後定內亂。
這就是定王殿下的抉擇。
****
寢殿內間的榻上,是前所未有的狂野纏綿。
床幔劇烈晃動,似要地崩山摧一般。
火熱的交纏與撞擊,聲聲喘熄與嬌.吟全是不捨的依戀與決絕的暫別。
尚未離別,便起相思。
每一次的水.乳.交融,都是失控的痛意。
原只是想要話別,卻也不知兩人之間是誰起的頭,兩唇一觸,便更無法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別離。
李崇琰是領軍之人,對這樣的事情,顧春早已想過千遍萬遍。
她以為自己可以足夠鎮定,面帶淺笑為他送行;她以為自己可以溫柔且冷靜地對他說出,我會一直在,等你凱旋。
她以為,自己根本不會擔心。
可當真的事到臨頭,她才知那有多難。
她的內心遠沒有自己以為的那樣強大與堅固……
可從今往後,她會學。
過了今日,她會努力讓自己也像個戰士一般,無憂無怖,冷靜自持地,微笑著,目送她的英雄遠去的背影。
李崇琰汗濕的額角輕蹭著她的面頰,將她緊緊摟在懷中,溫聲沙啞地安撫道:「不要擔心。」
顧春在他懷裡縮成小小一團,軟聲輕喘,帶著調笑的惱意,顫顫道,「我才……不擔心。若你不回來,我正好買一堆斯文俊秀……唔!」
李崇琰惡狠狠輕咬了她的唇,「我起誓,定會平安回來……到時你就等著被綁好,三天別想下榻。」
這世間,許多事,總要有人去做。有些離別,總要有人承受。
兩人都知道此刻纏綿的調笑所掩蓋的,是不捨與憂心的痛苦,是義無反顧的職責所在。
不必說破,他們懂得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