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發佈時間: 2024-12-17 14:3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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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到了十二月初,新的臨川城就算是徹底落成。

州府建制趨於完善,各地吏治、民生都漸漸進入較為規整的秩序內。

有州左丞宋玖元定大局,又有右丞傅穎這個名聲響噹噹的地頭蛇在豪紳大姓間從容斡旋,州府所轄六城的各級官員經過一年多的殫精竭慮,終於逐步將混亂多年的財稅之事重新理順、收攏。

到了這年末一盤點,州府財庫小有盈餘,再加上羅翠微手中已算得上充裕的金流可從旁助力,“出兵北狄”終於被提上日程。

臨川軍之所以與北狄對峙僵持幾十年,除了聖意不願主動出兵,以免落下“窮兵黷武,欺壓小鄰”的惡名外,還有一個原因,便是北狄人生性彪頑,加之常年隨草而遷養成的習性,行動起來靈敏迅捷,要想將他們一棍子打死並不容易。

況且,此次用兵,昭王府的意圖並非將其徹底殲滅,而是“先打服,再招安”,若這尺度拿捏不當,用力過猛將北狄給打沒了,昭王府又很難向京中交代。

如此一來,這仗顯然就更難打了。

雖說熊孝義領臨川軍主帥一年有餘,可畢竟事關重大、局面又復雜,若叫他獨自扛著這樣大的壓力去運籌帷幄,確實也太強人所難。

臨川軍戍邊多年,在之前與北狄的大小戰役中損失了太多有經驗、有能力獨當一面的將帥;京中各方又早已達成共識,對臨川用兵北狄之事不會施以援手,自沒法指望京中調撥有經驗的將帥前來增援。

也就是說,眼下真正能在臨川前線坐鎮大局的,除了熊孝義,就只有已卸下主帥之職的雲烈。

雲烈籌謀此事多年,對過程中可能遭遇的種種艱難與不易早有預判,心中自是無畏無懼。

局勢既需他重返前線,他也覺自己責無旁貸。

畢竟,此番全力出兵北狄,對被滋擾幾十年的臨川六城,甚至整個西北邊境來說,都是利在千秋的福祉。

可當初雲烈在謀劃這件事時,萬沒料到,在多年後一切時機成熟的這當口,他竟會有嬌妻在懷,有稚子在膝。

若他頻繁出入防區坐鎮前線,對自家嬌妻愛女自難免會疏於關照;可眼下這局面,顯然又不能讓他只在府中坐等熊孝義派人送回戰報。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

可家之大事,又在一蔬一飯,朝暮相守。

箭在弦上,他自然清楚該作何選擇才是對的。

可這世間許多事,不是知道自己做得對,心中就不會痛苦躊躇。

當初求親時,他曾在心裡跟自己說,他會對羅翠微很好很好。

可細想想,他似乎總時不時讓她獨自面對許多事。

最初遞交婚書後,便讓她獨自守在京中王府數月;如今又要讓她自己在這裡……

唉。

(二)

臨川的寒冬來得早,才十二月上旬,夜裡就有朔風捲雪。

寢殿內四下都擺了溫暖的火盆,明燭輕曳,時不時有燭花嗶波輕響,伴著窗外夜雪的簌簌聲。

戌時,將睡著的小圓子交給陶音帶走後,羅翠微擁被靠坐在榻上,信手翻著話本子。

待雲烈沐洗完回到寢殿內間,羅翠微將書冊隨意往枕邊一擱,搓著有些發涼的指尖對他笑道,“你才從外頭回來,身上涼了吧?快烤暖些再過來。”

說完,便顧自躺下,拿厚厚的棉被將自己裹得像個圓乎乎的繭。

對她這突如其來的關懷,雲烈不疑有它,聽話地點點頭,美滋滋去火盆旁煨了好半晌,才帶著一身暖意上了榻。

哪知他才窩進被中,羅翠微就自覺地靠過來,雙手探進他的衣襟內。

微涼的柔荑沁得云烈打了個寒顫。

她揚起臉,笑得有些皮,“翻了好半晌的書,手涼,懶得下床去烤。”所以才叫他烤暖些再過來啊。

得知自己當了個“會走路的暖爐”,雲烈沒好氣地輕著瞪她,長臂卻將她擁緊,讓她徹底貼在自己身上取暖。

“我瞧著你這幾日心事重重的,”羅翠微以鼻尖蹭了蹭他的下頜,輕言軟語,“是還有什麼難處嗎?”

因她在軍務上一竅不通,雖云烈與熊孝義他們磋商相關事宜時從不避她,可她只管問明白自己這頭需做些什麼協助,此外的事全都懶怠多聽。

自打上回雲烈與熊孝義在書房談了一個多時辰後,羅翠微就發覺,之後接連這幾日,雲烈都像有些躊躇心事。

雲烈垂眸凝望她片刻後,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將臂彎收緊。

將臉埋在她的鬢邊,讓她溫軟的馨香自他鼻端充盈了肺腑,他才艱難沉聲道,“局面太複雜,熊孝義獨自應付起來會有些吃力,我或許要……”

羅翠微愣了愣,旋即抱緊了他的腰身,悶悶道,“你是要親自上戰場?”

察覺到她倏地緊繃,雲烈忙安撫地輕拍著她的脊背,低聲應道, “那倒不必。只是需時常在防區坐鎮,在家中的日子就會很少。”

此戰一起,必定曠日持久,若然氣運差上半分,只怕就要纏鬥個三五年。

雖說防區離此並不遠,只要前方戰況稍稍鬆些他就能得空回來,可終究不能周全地顧著家中。

接下來,或許將有長達數年的時光,他在這家裡會像個來去匆匆的過客;即便與妻女近在咫尺共一輪明月,卻會時常宛如相隔天涯,觸手不及。

或許會錯過圓子開口學說話,錯過牽著她的小胖手走出第一步路;會錯過在妻子疲憊時擁她入懷,錯過她難過低落時哄她重展笑顏。

與利國利民的大局相比,這些事似乎微不足道;可對一個家來說,這些事又必不可缺。

雲烈越想越難受,胸臆間悶悶絞緊。

“或許是我自私狹隘,聽你說不必親自上陣,我就安心許多,”羅翠微在他肩頭蹭了蹭,小聲道,“這樣,已經很好了。”

“胡說八道,”雲烈眼眶有些燙,喉頭髮哽,“我家微微,是天底下最大度豁達的人。”

緩了片刻後,他徐徐抬頭,鄭重的目光望進她的眼底,“大恩不言謝。”

謝你肯與我風雨同舟;謝你肯與我同進共退。

謝你美好如斯,卻願執我手共擔此生。

(三)

羅翠微是最受不得這種傷感氣氛的。

她使勁眨了眨眼,撇去眼中星點淚意後,紅唇微揚,眉梢輕挑。

“怎麼就不言謝了?如此大恩,你該以身相許才算情深義重,”她頓了頓,補充道,“話本子上都是這麼說的。”

說完,貼在他衣襟內取暖的手還很流氓地揩了一把“油”。

雲烈閉了閉眼,寒意不明地輕嘶一聲,“別亂來啊,你再這麼隨意輕薄,我報官了啊!”

羅翠微無聲笑開,傾身過去壓上他,伸出指尖挑了他的下巴,“巧了,如今整個臨州,昭王妃殿下剛好管得了所有的官。堂下有何冤情,又有何訴求啊?”

“在下無端遭人輕薄,”雲烈抬眸望著她,帶笑的黑眸轉深,“請王妃殿下,務必將我與那流氓小賊關到一處。”

窗外,明月照著積雪,漫天朔風捲著冰寒夜色。

榻中,錦被翻著狂浪,炙熱兩軀纏著炙熱繾綣。

一切都會好的。

一切都會有的。

只要你我十指緊扣,終有一日能卸下重擔,並肩漫步枝下花間,喁喁接耳,溫柔笑談起當年一起看過的日出、雲海、瀑間虹彩。

此生還長,終有溫軟相守之時,不怕的。

(四)

顯隆四十三年臘月廿六,因冬季到來而缺吃少喝的北狄人慣例越境,打算碰運氣看能不能搶一票過冬口糧,卻被準備周全的臨川軍打了個出其不意的伏擊。

措手不及的北狄人倉皇潰退,原以為臨川軍只是如以往那般,將他們趕回原地就會鳴金收兵,卻不想被一路追擊至戈壁。

從這一戰起,臨川軍與北狄就開始了長達三年的纏鬥。

這三年間,在王府與防區之間來去匆匆的雲烈,不但遺憾錯過了圓子開口叫的第一聲“父王”,也錯過了次子出生的那一日。

顯隆四十六年秋到四十七年春,這場曠日持久的鏖戰終於進入最激烈的收尾階段,一連近八個月,雲烈都沒有機會從防區撤回休整。

直到四十七年三月初八,北狄新首領終於遣使向雲烈遞上議和國書,聲稱願為大縉藩屬之國,烽煙才徹底散盡。

(五)

三月十二的午後,雲烈終於滿心雀躍地邁進昭王府的大門。

在前線的八個月使他淺銅的面色又深幾分,那一身急於歸家的風塵僕僕使他的形容有些落拓。

中殿的花園內,侍女正抱著不到兩歲的昭王府二公子在樹下玩耍,還有三個月就滿四歲的圓子坐在一旁的石凳上,圓乎乎的小手托腮做沉思狀。

余光瞥見那個黑色衣袍的高大身影漸近,圓子猛地一抬臉,嚴肅地皺起小眉頭,“你是誰?怎麼進來的?”

世事難料,當初那個在襁褓中只嘬手指不吭聲的圓子,竟早早成了個小話簍子,且口齒伶俐到時常讓大人們嘆為觀止。

雲烈腳下一滯,當年的某個噩夢如烏雲般遮住了他的眼。

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圓子已跳下石凳,從容邁開小短腿,搖搖擺擺來到他面前站定。

“門口的人放你進來,那你就不是壞人,”圓子仰頭仰得十分辛苦,但昭王府小主人的氣勢是不倒的,“叔,你是從防區回來的?見過我父王嗎?”

險些咬碎一口白牙的雲烈忍無可忍,彎腰抱起面前的小傢伙,瞪著眼與她四目相對,“老子就是你父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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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嗓音疲憊中帶著沙啞,卻讓圓子覺得很熟悉。

她蹙眉打量了雲烈半晌後,忽然面露做作的喜色,亡羊補牢般伸出小短手抱住雲烈的脖子。

“誒呀,我方才就想說,這黑臉大叔怎麼跟我父王一樣好看!”

雲烈忍住將圓子捏成“扁子”的衝動,目光幽幽地望向聞訊而來,卻在樹下扶著石桌笑彎腰的妻子。

有沒有人來說一說,他不在家中這八個月,到底發生了些什麼?

他可愛的女兒為何會變成了這麼個見風使舵、油嘴滑舌的小混蛋!

….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