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曜的生父姓季,是原州軍的一名將領,沙場殉國;而他的生母在生他時死於難產。
他被接到長公主府時不足週歲,因此對從未蒙面的生身父母並無任何記憶。
長公主夫婦從未向雲曜隱瞞他的身世,還在家中小祠堂專辟一處,為其生身父母供了牌位,逢年節、祭祀,都會讓他去拜謝生身之恩,使那對於國有功的夫婦能得香火供奉。
今晨在進北苑的路上,趙晟對幾名同窗道,長公主夫婦此舉,就是為了讓雲曜時時記住自己的出身,別去想些不該自己的東西。
長公主夫婦對待自己如何,雲曜非常清楚,也非常感激。諸如趙晟口中這類惡意的揣測,他自小到大聽了不少,早已不會往心裡去了。
他非但並不會順著旁人的揣度去瞎想,甚至時常會替雲照委屈——父母對他偏愛過重,凡他與雲照有所衝突,他們總是讓雲照退讓。
他曾無意間聽到母親對父親笑言,許是因為他的到來,才使雲照有機會來這世間走一遭,所以對他再好,都是應當的。
可他卻一直覺得事情該反過來說:他的到來,是為了迎接雲照的降生。
是因為這世間定會有一個雲照,所以才先有雲曜。
他就是為她而來的,他怎麼去護著她都是理所應當的。
只是他萬沒料到,雲照的心裡,也是願意護著他的。
雲照啊,那是他的妹妹呢。
他的。
(六)
同熙三十九年,中秋之夜,月華如水。
頤合長公主府最北有後罩樓七間,兩卷勾連相搭,典雅秀美,視野高遠,是府中賞月的好去處。
子時,四下沉沉,惟鳴蟲悉索之聲點綴著月夜美景。
十九歲的雲照抱著小酒罈子,斜倚在窗畔望著穹頂之上那輪圓月,眸中有萬千思緒交錯。
聽得有人推門而入,雲照心中微詫,倒也不驚,只是徐徐回頭望過去。
閣中並未點燈,銀月清輝自窗口潑進來灑了一地,將來人那襲蟹殼青團雲錦袍照出流光溢彩的風華,襯得那俊眉修目愈發貴重英挺。
「喲,慶成郡王。」雲照勾唇隨意笑了笑,又轉頭望月,拎起小酒罈子,仰脖往口中灌去。
雲曜緩步徐行至窗前,與她並肩立在窗前。待她一飲既畢,這才伸手拿將她手中的酒罈子拿走。
「先前在宮宴上還沒喝夠?」
低沉醇厚的嗓音與酒香一同散進夜風中。
雲照哼笑一聲,將額角抵在窗欞上,雙臂環住自己,懶懶道:「慶成郡王不好酒,自不能體會個中美妙。」
雲曜隨手將那小酒罈子擱在窗畔花几上,回身抬手往她眉心一彈:「慶成郡王也是你叫的?」
雲照抬腳就踹了他一記,他卻不閃不避地受了。
沒料到他竟不躲,雲照有些訕訕地,又靠回窗畔,偷偷挪遠半步,才沒好氣道,「難道要像小時候那樣,叫你廢物雲曜?去去去,離我遠些,別打擾我對月憂思。」
「小小年紀,哪兒那麼多憂思?」雲曜定定看著她,輕道,「二月裡有右司點招,你獨自在外好幾年,也該回家了。」
自長公主夫婦為雲曜請封了郡王爵那年,雲照便孤身離京,竟去原州的一個小縣衙做了捕快,連年節時都甚少回京。
雲照慵懶地打了個呵欠,不以為意地笑哼一聲:「京中多的是人在等著看我倆兄妹鬩牆的大戲,你也很想讓我回來像個猴子似的被人笑話?」
雲曜眉心微蹙,嗓音中隱有急惱,「誰敢笑話你?再說了,你管外頭的人說什麼?多想想父親母親!也多想想……」
「你會看不明白?若我回到京中,父親母親才真正是最為難的。」雲照淡淡哂笑。
無論從哪一方面來看,雲曜都是頤合長公主府最出色的那個孩子,按大縉宗室、世家的慣例,他理所應當是承襲滿門榮光的那一個。
對此,雲照從來沒有不服,她也從無與他一爭長短之心。
可,誰信呢?
就連她的父母都怕她將來會想不通,仗著自己是親生的那一個就非要將雲曜壓著一頭,於是早早替雲曜請封,以防將來二老百年後,她若起了心思憑血緣與雲曜對峙相爭,雲曜會沒有還手之力。
她雲照機靈著呢,雖說這些事誰也沒宣之於口,可她看得很明白。
雲曜沉聲道:「雖不知父親母親是如何想法,但我從未想過要防你什麼……我的什麼都可以給你。」
只要你想,只要我有,全都給你。
「誰稀罕,」雲照不以為意地笑著打了個呵欠,大大伸了個懶腰,「我就喜歡外頭天高地闊,自在逍遙。」
語畢,她轉身就要走。
雲曜伸手拎住她後頸衣領,迫她止步回頭。
雲照皺著眉扭頭瞪向他,正要發作,卻見他面色沉凝地啟唇:「你常年不肯回家,是因為當真喜歡外頭天高地闊,還是因為,外頭的天地裡,沒有我?」
「你這人怎麼越大越奇怪,心思可真重。」雲照反手重重揮開他的鉗制,嘀嘀咕咕地走了。
這雲曜……怕不是腦子出毛病了?怎麼會生出這麼奇怪的想法?
(七)
同熙三十九年二月,雲照返京,參加監察司右司員吏點招。
在她回到長公主府的次日清晨,雲曜向頤合長公主夫婦行了拜別家禮,奉旨前往臨海的沅城一帶勘察民情。
雲照茫然地站在城樓上。目送他策馬遠去的背影消失不見。
回過神來一轉頭,就瞧見自家父母雙雙沉重的臉色。
他們雖無半字的指責,可那無聲的沉默下包含著對她的遷怒、對雲曜的愧疚,她似乎能夠感受一二。
當夜,心事重重的雲照再次登上府中最北的那間後罩樓。
今夜有月,閣中一切看上去與去年中秋時並無不同,可當她再次斜倚在窗畔「對月憂思」時,許久過後,身旁也沒有再多出一道熟悉的身影來。
今夜她沒有拿酒罈子,自也不會有人來搶了。
雲照勾唇笑了笑,轉身就走,可才邁出兩三步,卻又忽然停下。
她回頭望著身後空無一人的溫柔夜色,笑得平和友善:「光會說我,你這又是為何離家呢?」
四下寂靜的夜裡,她彷彿聽到雲曜隱約哼笑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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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為何,我就為何。
(八)
自進了右司之後,雲照雖人在京中,卻不大回長公主府。
她在離右司不遠的地方自己買了座宅子,日就留幾個侍者料理灑掃雜事。
當值時就住右司的官舍,休沐時回那宅子窩著,喝酒看書發呆,興起時也會領相熟的夥伴回來吃吃喝喝,玩玩鬧鬧,大體上比從前安生許多。
頤合長公主夫婦見她猶如脫胎換骨,徹底斂了年少時那跳脫放肆、惹是生非的性子,自是欣慰不已,倒也不拘著她非得回府長住,只盼她偶爾能回府吃個飯、說說話,就權當她承歡膝下了。
而奉旨在外的雲曜逢年節、家祭或陛下有詔、朝中有大事時,也還是會回京小住幾日。
可他每每回府,總不見雲照在家,非得長公主夫婦派人去請,那傢伙才興致缺缺地回來露個面,應酬式地吃過飯就走。
同熙四十年七月,右司丞嚴懷朗失蹤遇險,雲照與同僚奉命探查其行蹤,扮作江湖人一路行至沅城。
其實自她們一行進入沅城起,雲曜就已得到了手下的回稟。可他清楚,雲照與同僚此行有引蛇出洞之意,他不能露面與她相見,以免讓人勘破她與同僚們苦心偽裝的身份。
最終雲照與同僚們成功救出嚴懷朗,並循線抓獲自稱「寧王之子」的半江樓少主,順利返京。
從頭到尾,雲曜都在暗中戒備著,卻始終沒有露面。
(九)
同熙四十一年,恰逢帝師羅堇南大壽,陛下在宮中設宴,雲曜作為受邀賓客之一,提前半月就千里迢迢自沅城趕回京中。
哪知雲照這回更是過分,任憑長公主夫婦三催四請,總有諸多理由拒絕回家。
到羅堇南壽宴這日,雲曜才在含光門前等候接受檢查的人群中看到了她。
那麼多人,他卻一眼就瞧見了她。
她身旁的夥伴是傳聞中帝師那失而復得的重孫女第五月佼,兩個姑娘之間的交情似乎頗好,勾肩搭背地言笑晏晏,親暱得很。
雲曜見狀,心中生出一絲委屈,還帶了惱,最終忍無可忍地行到她面前。
他向月佼略略頷首示意後,目光沉沉地看向雲照:「這幾日為何不肯回府?」
雲照「嘖」了一聲,衝他翻了個白眼,將臉扭向了一邊。
「管得著嗎?」
就這麼短短四個字,卻氣得他頭髮都快豎起來了:「你這意思是,家中有我就沒你?只要我一回京,你就不肯回家了是嗎?」
他知道自己的臉色一定很嚴肅,也知道自己的語氣有些凶,可他忍不住。
聽她不耐煩地辯駁了幾句,說什麼自己既有右司員吏的公職在身,忙起來便沒時間回家之類的,他真是半個字都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