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武德帝到底是躍馬執戈的開國之君,這大半生經歷無數波瀾,也算是個胸中自有丘壑的雄主,短暫的震怒失態後,他很快就壓下心火,冷靜地計量起來。
他的長子早天,便將更多的期許放在了資質出衆的二女兒趙絮身上。可以說,打從趙絮能自己坐在馬背上的年紀起,就一直跟著他南征北戰,是他衆多兒女中唯一一個被他親自帶在身邊教養長大的。這麽多年,他以這個女兒爲傲,這個女兒也從未辜負過他,始終是他最可靠的左膀右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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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神武大將軍鐘離瑛,在前朝時便領軍鎮守上陽邑,是舉國上下皆知的忠勇名將,武德帝年少時還曾在她的麾下短暫歷練;之後的幾十年,武德帝多次與她聯合作戰,於他來說鐘離瑛這位前輩是亦師亦友亦同袍,若非信任之極,他怎會給她遙領天下兵權的尊榮幷賜下可任意出入內城的金令?
這樣的兩個人,若當真有謀逆之心,那就該舉兵圍下內城,直接衝他來才對。
他信得過她們,也清楚她倆各自的爲人與品行。兩人平素交往很是坦蕩,從無結黨營私的迹象,今日突然聯手直奔中宮,幷且絲毫沒有隱匿行迹的意圖,只怕是兩邊同時得到了什麽十萬火急的消息,且與中宮有關。
至於他的髮妻……他當然知道她是個什麽樣的人,此刻冷靜下來,他大約已能將事情猜個三五分了。
武德帝扶額一聲苦嘆,有氣無力地對近身內侍吩咐:「命御前衛隊趕往中宮,將汾陽公主與神武大將軍,連同皇后陛下一幷帶到勤政殿。」
語畢,他抬起眼,這才看到沐青演一家三口還在玉階之下。
武德帝先前怒到失控掀桌的場面對四歲的沐霽昭顯然是個不小的驚嚇,可他幷未像尋常稚子那般驚慌哭鬧,只是包著兩泡眼泪安安靜靜站在父母中間,認真學著父母的模樣將小腰板挺得直直,目視前方,眼角餘光時不時偷偷往玉階上飄來。
武德帝揉了揉眉心,驀地笑了:「小傢伙,你怎不哭?」
沐青演與向筠俱是一楞。沐青演怕小孩子說錯話,張了張口,却被武德帝以眼神制止。
他噙笑望著沐霽昭,耐心等待著。
沐霽昭順著父母的力道慢慢轉身面向玉階之上,悄悄咽了咽口水,强行撑著眼皮不讓泪珠落下。
他笨拙而規整地向武德帝執了晚輩禮,奶音細細的:「今日不可以哭鬧,不然爺爺和小嘟嘟就要被關到籠子裡,再也不能回家了。」
到底進私塾半年了,小舌頭挽花兒的毛病一日日見好,說這麽長串話下來,雖不能說字字清晰,却出奇地沒有咬錯太多字音。
因著說話的緣故,他眼眶裡的泪珠到底沒包住,撲簌簌就落了下來。
他有些慌張地抬起肉呼呼的小手將面上泪珠抹去,拼命擠出笑來:「不算的,這個不算的。我沒有哭鬧,它自己落出來的。」
武德帝眼中浮起感慨軟色,淺笑慈藹:「對,朕瞧見了,是它自己掉下來的,你沒有哭鬧,誰也不會被關到籠子裡。」
吩咐人將這一家三口帶到偏殿去暫歇後,武德帝坐回椅上,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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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武德帝所猜測的那般,趙絮與鐘離瑛之所以甘願冒著被誤判謀逆的風險聯手闖入內城、直奔中宮,確實是因兩方手頭都拿到了非常緊急的消息。
而她們兩人手頭的消息對上號之後,事情的指向比武德帝所猜測的還要嚴重許多。
先時沐青霜將在中宮得到的那些賞賜留在了汾陽公主府後,趙絮本打算重新著人再行複驗。哪知聞訊趕到前院凑熱鬧的駙馬蘇放一走近堆放著那些物品的桌案,立刻就察覺裝盛那幾樣物品的匣櫝上都有不屬木料本身的人爲熏香,忍不住疑惑地對趙絮嘀咕了一句「中宮連府庫內都焚熏香嗎」。
蘇放原是出身前朝名門的風雅貴公子,賞香玩香是他的愛好之一,在香道之事是資深行家,輕易是不會出錯的。
若說中宮精緻講究,連府庫裡都特地熏香,那倒也說得通,可同在一個府庫的每樣物品單獨熏不同品種的香料,這就很怪异了。
蘇放肯定地指出,「這幾種香單獨若是單獨使用,每一樣都無害。但,倘使大量吸入一味叫做『魄羅橘』的熏香,再與這幾種香味混做一處,吸入者十二個時辰之內如有血脉僨張之事,便會使人四肢無力、五感受損。」
更爲不妙的是,蘇放緊接著就想起五月初柱國神武大將軍鐘離瑛急病臥床之事。
鐘離瑛急病的消息是五月初三上午傳入內城的,武德帝當時就派了首醫王敬與六名太醫前往神武大將軍府診治,當日午後皇后陛下也曾親臨神武大將軍府探望。
而彼時趙絮因政務繁忙無暇親往,駙馬蘇放便於五月初四清晨代替趙絮前往探病。
根據蘇放的回憶,他去的那日也曾在房中發現這幾味熏香,想是大將軍府侍女們爲遮蓋病氣却不懂這幾味香不宜混用,便隻提醒她們將那些香收了出去,另換了清幽雅致的一味果木香來。
有些事當時沒多想時便不覺古怪,如今再度遇到相似境况,就連心大如蘇放都品出這其中的异樣了。
兩件事裡都有皇后陛下的身影,同樣的手法,再想想一直都有傳言說趙旻府中有不少三教九流的煉藥方士,細思極恐。
自己的母親與弟弟針對沐青霜,趙絮還能想得透其中的原因,無非就是數年前趙旻自己胡作非爲,末了却在沐青霜手裡吃了虧,加之四月裡又添一筆新賬,這就懷恨在心了。
可針對毫不相干的鐘離瑛將軍,這又是爲何故?
趙絮立刻整裝趕往神武大將軍府,才踏出公主府大門竟就遇到親自策馬而來的鐘離瑛。
自五月初那場大病後,因各州軍府事務有賀征能獨當一面,鐘離瑛便放心地在府中將養了兩個月多,近來因著賀征要籌備婚事,她才逐漸又將事情接過來些。
今日賀征因「京南屠村血案」之事親自出城,兩座大將軍府麾下所得的緊急消息自然全都歸禀鐘離瑛處。
鐘離瑛之所以急匆匆來尋趙絮,便是因接到暗樁傳訊:在外城通往雁鳴山方向的山間小徑中發現一處密道出口,出口附近有大量嶄新脚印,判斷有不下於千人之數。
有兩名暗樁沿此密道倒查,却沒能再露面,疑似被人格殺於密道之中。根據地面情况初步判斷,密道主道疑似通往甘陵郡王府兵駐地,且有可能還有分支小道直通位於鎬京外城的甘陵郡王府。
鐘離瑛作爲手持御賜金令的柱國大將軍之一,雖有權直接進入甘陵郡王府探查,但那畢竟是皇后所出郡王的府邸,本著尊重之心,鐘離瑛幷未冒然行動,而是先來找協理國政的汾陽公主趙絮商議。
趙絮當即拍板讓皇城司指揮使周筱晗帶人,以稽查京南屠村慘案流竄匪徒爲名進入甘陵郡王府搜查。
這一搜查可不得了,非但原本該按聖諭禁足在府中的甘陵郡王趙旻不知所踪,郡王府後院一間戒備森嚴的偏厢內還綁著「逃婚離家數月」的吏部考功司司業白書衍的女兒白韶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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勤政殿內,鐘離瑛的陳述之聲漸漸落地,滿殿一片死寂。
趙絮咬緊牙關,怒瞠的雙眸中泛起通紅血霧:「母后可知,除白韶蓉外,那裡還有好幾名年歲在十歲到十六歲不等的少年少女,全都神志不清、四肢無力,渾身血迹斑斑,却連一聲痛都喊不出來!」
在被聖諭禁足於府中的這幾個月,趙旻顯然找到了自己的「消遣」。
「我……本宮幷不知此事,」皇后眼中的震驚倒不似作假,結結巴巴地辯解,「你弟弟他只是性子頑劣些,沒、沒惡意的……再說,再說,你衝母后這樣嚷嚷做什麽麽?簡直不成體統……」
趙絮滿目通紅,皆是深徹悲切的痛:「好,他府中那些被用來試藥的無辜者之事,母后說不知情,我信。那我們暫且單說今日之事,我問過了,今日父皇讓沐青霜前往雁鳴山協助攔截漏網暴徒,是母后提醒父皇的。可對?」
趙絮看向玉階之上神色已然冷硬的武德帝,武德帝雙唇抿成冰寒直綫,微微點頭。
趙絮深吸一口氣:「恰好趙旻違抗聖諭私自離府不知所踪,恰好沐青霜曾與趙旻有過數次衝突過節;恰好今日母后宮中點了『魄羅橘』,給沐青霜的各種賞賜上,又有大量吸入魄羅橘之後混做一處就能化香爲毒之物;恰好沐青霜被指派立即趕回雁鳴山,又恰好……今日南郊有僞盛朝遺留細作屠村!母后,您能明白這其中最可怕的是什麽嗎?」
所有事情要能完成這樣的環環相扣,最重要的一點,便是京南的屠村案一定要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