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夏儼所說,趙蕎神色自若,並未感到意外。
見趙蕎無意外之色,夏儼倒是意外了:「怎麼你這模樣看起來,像是早就知上陽邑那份雜報背後東主是我?」
「並不知是你,只是猜到背後東主應當是明輝堂夏氏的人,」趙蕎道,「上陽邑是你夏氏的地盤,尋常人可不敢將’上陽邑’三字大剌剌掛在報頭。」
話說到這份上,她已大致猜到夏儼想求她幫什麼忙了。
外人瞧著總覺趙蕎性子不靠譜,以為她做什麼都不過是打發時間玩,可事實上她做什麼都極用心,關注同行是必不可少的功課。
夏儼他們自己沒想明白上陽邑那份雜報為什麼賣不動,趙蕎卻一早就看得很明白。
他們的售賣管道與她的歸音堂雜報是一樣的,無非茶樓、酒肆、戲院、樂坊之類。這些地方人多是多,可去這些地方消遣的人,大多是靜不下心來品那些陽春白雪、家國大事的。
會為這些文章掏錢的人,在地方州府就是書院、學館、庠學、學士樓,在京中就該是……朝廷邸報往哪兒送,這份雜報就往哪兒賣。
趙蕎雖不識字,這些事上卻很敏銳。
她很清楚,《上陽邑雜報》本身的問題不大,只需在內容上稍作取捨整合,採用活板降低印刷成,管道再對路了,那絕對大有可為。
夏儼不知她心中所想,忙不迭解釋:「先申明啊,我大約在武德三年就已有辦雜報的構想,只是拖到武德五年才正式付諸實踐,並不是偷用你的點子。」
「放心,我還沒那麼臉大。這點子我能想到,別人自也能想到,只是我動作快,走在前頭成了第一家而已,」趙蕎舉起酒盞輕晃,問得不是很認真,「既是同行,那你向歸音堂供那麼一篇胡編亂造的文稿,莫不是有意砸我招牌來了?」
其實她也就隨口這麼一說,若當真懷疑夏儼心懷惡意,她就不會和和氣氣坐在這裡與他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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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淵進來時正好趕上趙蕎與夏儼各懷心事的沉默間隙。
他在趙蕎不鹹不淡的注視下走到她旁側落座,在桌下將攥在手中的那張「欠阿蕎’穿疊山綾紅裙一次’」的羞恥字據遞過去。
趙蕎以舌尖輕抵近腮齒根,強忍笑意,一言不發地接過那墨跡才幹的字據收進袖袋。
兩人全程都默契地避開彼此目光,動作自然,彷彿兩個暗樁接頭交換隱秘情報。
「夏世子,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趙蕎開口提醒夏儼,繼續先前未完的話題。
夏儼斂神,正色致歉再三,又道:「請趙二姑娘切莫誤會,我絕沒有存著砸你招牌的心思。只是歸音堂雜報目下是舉國同行中經營狀況最好的一家,我便想當面向你討教。此次進京前,我已請好友王崇歡蒐集了歸音堂這幾年出過的每期雜報,認真翻閱後思索許多,悟出幾分不確定對錯的心得。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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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自己的雜報是同行中經營最出色的,也知這幾年有不少同行一直在暗中研判她的路數。但她以往從未想過,那些暗中觀察並有意從她這裡討得指教的人裡,竟有夏儼。
來自對手的敬畏與仰望,比任何辭藻華麗的誇讚更讓人飄飄然。若這個對自己敬畏仰望並試圖學習、追逐的對手同時又是自己仰望追逐的人物,那就不止是飄飄然了。
簡直要讓人膨脹到不記得自己姓甚名誰。
趙蕎抿住上翹的唇穩了片刻,才勉強擺出雲淡風輕的架勢。
「你以為,我這份雜報之所以好賣,原因在於所載文稿極盡誇張聳動之能事,很能奪人眼目,與你家雜報上那些考證嚴謹的’陽春白雪’截然相反。但你不確定這想法對不對,所以就供一篇稿來驗證自己的判斷,是吧?」
「嗯。文稿被退回來,這證明我想錯了,」夏儼訕訕垂下眼瞼,「不知趙二姑娘願不願指教一二。」
賀淵忍不住對他投去幸災樂禍的一瞥,非但沒有同情,甚至想喝碗湯慶祝有人即將被罵個滿頭包。
民間常說「同行相忌」,夏儼這個請求,換個尋常人是說不出口的。
但夏儼這人從小到大做什麼事都本著「探索與求知」之心,考慮事情還是更偏於治學者特有的單純率直,並沒意識到向同行討教是件有可能被人照臉打的事。
然而,夏儼行事觀念素有幾分不按套路來的癲癡,不諳尋常人之間種種不成文的規矩,這事趙蕎是知道的。
她半點也未計較夏儼的冒昧,反倒好說好商量地笑吟吟道:「你們那份雜報的問題在哪我知道,也有法子幫你們扭虧為盈。別說指教一二,就是手把手的教也成。」
夏儼雙眼一亮:「此話當真?」
「但我有條件。」趙蕎頷首,輕抿盞中淡酒,含笑的烏眸滴溜溜一轉。
「有何條件?」夏儼激動不已,滿臉寫著誠懇,「請趙二姑娘明示!」
趙蕎向夏儼提出,她安排專人全力助他整頓上陽邑雜報的經營,允他指派的人選親身到歸音堂見識一份能賺錢的雜報從源頭起是如何運作把控,過後還會長期定時派人前往上陽邑指導他們做調整改進。
與此同時,夏儼需要付出的代價是–
「從今往後,你們《上陽邑雜報》的每年盈利,我要分兩成。口說無憑,若你答應,咱們就訂契約。」
如此空手套白狼的要求讓夏儼大開眼界:「你這就是人們常說的’無奸不商’?」
「因為你是夏儼,我才只要兩成的,」趙蕎笑得坦然,「已經是很厚道的人情價了。」
夏儼稍作斟酌後,鄭重點頭。
雙方就這樣愉快地達成了共識,舉盞相慶。
見夏儼非但沒有挨罵,趙蕎還笑臉相迎地與他談定合作,賀淵頓覺才抿進嘴裡的每口鮮湯都像是被放過了夜,透心地酸。
不過他眼下是個隨時可能會被下鍋燉的大可憐,除了狂飲「酸湯」之外,沒有吱聲的權利。
慘還是他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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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口頭達成合作,便算是「自己人」了。酒過數巡後,氣氛明顯熟稔許多。
「對了,你之前好端端的,為什麼要故意擺脫內衛的保護,讓刺客有機可趁?」趙蕎突然想起這個。
「因為我進京那日在碼頭瞧見了有人想殺我,」夏儼放下酒盞,輕聲笑笑,「之後面聖時斗膽向帝君陛下打聽了兩句。」
他從蘇放口中得知,京中追查這批刺客背後深藏的那名暗線人物已有數月,奈何對手藏得太深,雖彼時賀淵與秦驚蟄已大致鎖定幾個懷疑對象,但一時沒拿到準確實證,奈何不得。
「於是我便想,既他們盯上了我,不若就拿我下個餌,早些拔除掉這個隱患,大家也好早些高枕無憂。」
不過他也知道,若他當真在京中出事,對昭寧帝來說將會是個棘手的麻煩,所以即便他親口說是自願,也沒人會同意他走這步險棋。
於是就自作主張了。
他盤算著,對方既要藉由刺殺他來給朝廷造成麻煩,若給對方太多時間做周密部署,那就更不容易抓到對方把柄,還不如他主動露出破綻,讓對方在頭腦發熱的情況下貿然出手,如此逮對方個現行就稍容易些。
「那日多虧賀大人及時帶人趕到,不然我就不會只是臂上被劃一刀了。還未多謝賀大人救命之恩。」
先前一直沒吭聲的賀淵怒從心頭起,冷冷瞪他:「若不是你特地派人通知我,我管你死活?!」
賀淵至今都沒明白夏儼當時到底在想什麼。
那時夏儼分明就是故意甩掉了林秋霞親自派去暗中保護的內衛,卻又派人來通知他前去相救,實在古怪得緊。
不過賀淵看夏儼是哪兒哪兒都不順眼,並無興趣細究他的心思。反正如今事情已了,陳尋已經落網,當初夏儼想了些什麼已經無所謂了。
趙蕎若有所思地淺啜一口杯中酒,忽地輕笑出聲。
「夏世子,你不惜以身犯險,除了想幫朝廷早些揪出那個暗樁,也是有心送誰一個人情,對吧?」
夏儼與賀淵雙雙愕然地望著她。
「我瞎猜的,」趙蕎不以為意地挑眉笑,「若猜得不對,當我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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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趙蕎完全不知前因後果,但她猜對了。
夏儼此次進京,除了為赴帝君壽宴外,另有三個私人目的:一是想碰運氣看能不能見到某位數年前曾在原州鄴城有一面之緣的故友;二是向趙蕎討教,如何才能辦一份不虧損的雜報。
第三,則是為自己多年前某次不經意的言行傷人,向當初那個被當眾傷及自尊的小少年做出歉意彌補。
武德元年春,夏儼隨母進京參與武德帝登基大典後,在京中又逗留了月餘。
期間恰逢武德帝的妹妹,長慶公主趙宜安在府中擺春日宴。
當時長慶公主向許多勳貴世家都下了請帖,十七歲的夏儼自也隨母親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