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宴後各尋玩樂時,年輕後生們自是湊做了堆。
彼時大戰初定,他們中有的出自前朝名門後裔,也有出自新崛起的功勳新貴之家,彼此間並不太熟悉,許多人算是初次相見。
玩的是「賭香挖花」,前朝貴冑之家常見的助興遊戲。
每人擇一種香草,兩兩捉對以單株香草的重量定勝負,所持香草輕者認負,以「挖花調」現作吟唱「挖花詞」。
其中有位十四五歲的少年人是臨時被人拉來湊局的,不知為何對這簡單的遊戲也顯笨拙生疏,屢屢弄錯規則或曲調,鬧得大家也跟著一起手忙腳亂。
彼時的夏儼尚餘幾分年少輕狂,毫不克制地第一個捧腹笑出聲,由此引發了哄堂大笑。
那少年在眾人的嘲笑中憋紅了臉,一遍遍小聲問,所以,到底該怎麼玩?
沒有人認真回答他的請教,只顧著笑。包括夏儼。
後來夏儼才知,那位少年雖也是前朝名門後裔,但他非但不懂得「賭香挖花」這種吃飽了撐的才能玩的遊戲,也不懂得大多嬌養的世家子們習以為常的繁縟講究。
不是他天生木訥笨拙,而是因為他出生時正逢前朝亡國,他的家族又因故蒙難凋零,他幼時許多年裡一直隨家人在戰火中輾轉逃命,哪有機會消遣與講究。
對長在路途與山林的少年來說,沒有比活下去更重要的事。他的笨拙不會玩樂與不識繁縟虛禮,有什麼好值得嘲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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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上陽邑後,夏儼為此很是自責了一段時日。但到底年歲輕,想寫信向那少年致歉卻總也抹不開面子,拖久之後,這事便漸漸被他淡忘了。
直到昭寧元年春,他獨身遊歷至原州鄴城,在酒肆中遇見一群趁著換防休整稍作玩樂的戍邊將士。
「……我好交友,便過去搭桌與他們一同飲酒玩樂。玩的是他們軍中常見的’手球戰陣’,」夏儼酒至半酣,帶著自嘲笑意的雙眸有些迷離,「那對他們是一種很簡單的遊戲,可我初次見識,一時沒能悟透個中規則。」
如此當然屢屢出錯,加之敗者罰烈酒,飲多後手腦俱慢,更是笨拙到令人發嚎狂笑。
那時他忽然想起當年那個狼狽無措站在嘲笑聲中的少年。
總算明白當初那個少年難堪地漲紅著臉,在嘲笑聲中一遍遍執拗追問「所以,到底該怎麼玩」,沒有拂袖而去讓大家下不來台,是怎樣的勇氣與善意。
「我比他運氣好,」夏儼心事沉沉地笑望賀淵一眼,「當我問出了’到底該怎麼玩’時,有位小將軍耐心地為我做了一遍演示講解。」
這讓他明白了,當年的那個只顧傲慢大笑的夏儼,有多面目可憎。
年少輕狂時不懂得關切他人感受,沒有耐心細緻去體察他人說不出口的苦楚與不易,只會洋洋得意於「我會,你不會」,卻始終沒有耐下性子告訴別人該怎麼做才是正確。
到底誰更可笑,一目了然。
「當時那位小將軍問我,你後來向人道歉了嗎?我才想起,那句道歉我已欠了很多年。」
而當初那個被嘲笑的狼狽少年,早已在時光的砥礪下,在驚人的自律上進中成就一身卓然風采,蛻變為被人交口稱讚的世家子範本楷模。
姍姍來遲的歉意之詞,在他面前大概只會顯得輕飄飄。
所以夏儼用了更大的誠意。
他知那人正為某件差事而夙興夜寐、身心俱疲,而他自己正好是可以幫助破局的一個契機。所以他以身涉險去做了餌。
「不管對方領不領情,我心中總算沒那麼歉疚了。」夏儼執盞遙對賀淵,釋然輕笑。
所謂長大,便是學會面對從前那個淺薄狂妄的自己。將這份歉禮無聲奉上後,他終於可以問心無愧地成為一個更好的夏儼。
趙蕎若有所悟地眨了眨眼,咬著筷子尖扭頭笑覷賀淵。
賀淵面色沉沉,不情不願地執盞回應夏儼的善意,卻極少見地對人口出了惡言:「指甲蓋大點的破事你也能記這麼多年,怕不是腦子有坑。 」
多半還是吃太飽,撐的。嘖。
*****
讓隨夏儼來的侍者護送他回住處後,趙蕎與賀淵沒有立刻離開饌玉樓,而是在二樓雅閣的欄杆前並肩而立,迎風散著一身酒氣。
趙蕎站沒站相地以肘撐在欄杆上,斜身托腮望著賀淵:「誒,大兄弟,問你個事。」
「誰是你大兄弟?!」賀淵沒好氣地笑著回眸凝向她。
「兇什麼兇?再兇燉了你,」趙蕎哼笑一聲,淡垂眼簾,「我問你啊,你們那內衛右統領孟翱是不是快要回京了?歲行舟到底有沒有找到前哨營那些人?他們是不是都活著?」
趙蕎向來都很聰明的。
先前夏儼說,內衛選派賀淵帶人前往雁鳴山受訓,她幾乎是立刻就想到了,若不是孟翱即將回京,林秋霞不可能做出這個決定。
否則接下來半年賀淵不能常在京中處理事務,林秋霞一個人忙不過來的。
說來內衛右統領孟翱護送歲行舟出京已快兩月,按腳程算,是該到東境了。
歲行舟到底有沒有將前哨營那些人活生生救出來,京中一點風聲都無,上次趙蕎去面聖時昭寧帝也半字未提,彷彿無事發生。
賀淵看了她一眼,抿了抿唇,含義不明地「嗯」了一聲。
「嗯嗯啊啊什麼意思?」趙蕎急了,衝過去揪住賀淵衣襟,「到底找到沒找到?人活著沒啊?」
賀淵圈住她的腰肢,安撫似地輕拍她的後背,低聲在她耳畔道:「活著。但陛下的意思是,此事對外不能張揚,今後所有知情者都別再提。」
前哨營是在北境的崔巍山中遭遇雪崩,醒來卻是在東境某個早已荒蕪廢棄、不為人知的古礦道裡,這事連歲行舟自己都不能全然解釋清楚,天知道傳出去會在普通百姓中造成何種影響。
「至於歲行舟所說的那些事是真是假,他隱瞞前哨營遇難的消息並私自行希夷巫術的過錯,都不會再被追究。所以,你也不必再背著這重負,」賀淵輕聲又道,「但朝廷對歲行舟另有安排,他不會再出現在京中,會直接去鬆原與沐霽昀匯合,做他該做的事。從今往後,你得忘記這茬,在誰面前也別提,明白嗎?」
這事在京中,以及除鬆原郡之外的所有地方,都不宜有太大風聲。
至於鬆原人,他們本就世代篤信「希夷神巫」,歲行舟只需帶著前哨營那些人在鬆原出現,什麼都不必解釋就足夠完成使命。
畢竟前哨營的人在鬆原戍邊三年,鬆原城內認識他們的人多了去了,只要他們見到歲行舟帶著這些傳聞已在雪崩中遇難的人出現,口口相傳下,歲行舟「神巫後裔」的身份就能坐實。
邱黃兩家在鬆原的威望與號召力本就崛起於「希夷神巫族」被吐谷契滅族後。
說難聽些,對鬆原人來說,對邱黃兩家的追隨,是因「神巫族」已無人,鬆原人便只能退而求其次,將邱黃兩家做為替代的信仰寄託。
如今歲行舟帶著前哨營的人回去,以此「神蹟」坐實神巫族後裔身份,那就沒邱黃兩家甚麼事了,鬆原之亂即可徹底平定。
前哨營的人活著,鬆原危局可解,對昭寧帝及鎬京朝廷來說,有這個結果就足夠。
別的事,不必再談,以防節外生枝又起波瀾。
趙蕎明白個中利害,愣愣點頭,好半晌才艱難擠出:「兩千個,都活著?」
「嗯,除了……」賀淵不忍將這句話說完,只是緊緊擁住她,似在予她勇氣與力量。
趙蕎將額角抵在他肩頭,緩緩閉目,遮住眼中濕潤。
她的朋友歲行雲,是真的回不來了。
這個結局,歲行雲拿著點兵帖出京那年就提前知會過她了。不該覺得意外的。
「阿蕎,別哭。」賀淵不知該如何安慰她,只能像哄小孩兒那樣,一下一下輕拍著她的後背。
「我沒哭。那年她走時就說過,此身許國,死哪兒埋哪兒,」趙蕎在他衣襟前蹭了蹭,「我答應過她,假若聽到她陣亡殉國的消息,隻烈酒遙祭,絕不會哭哭啼啼給她丟臉。」
「嗯。」
靜靜相擁良久後,趙蕎吸了吸鼻子,抬起臉來:「那些人是怎麼被找到的?之後歲行舟在鬆原又是如何個活法?還有,你能不能幫我給歲行舟去個信,問問他,行雲究竟被送去了哪裡?」
看出她是在強顏歡笑,賀淵心中揪得生疼,有意逗她開懷,便揚起一抹壞笑。
「你的問題和要求太多。若你肯將先前那張’穿紅裙’的欠條還我,那我才告訴你。」
唔,單層正紅疊山綾,還是「輕、薄、透、亮「的那種,說實話,不太適合他。過分羞恥。
「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你怎不將那張’兩次嚶嚶嚶’的欠條先還我?」她紅著眼,甕聲軟軟,帶著一點點笑。
「因為我有消息可以跟你交換啊,」賀淵挑眉,理直氣壯,「換不換?你將那欠條還我,你想知道的事我都告訴你,再幫你給歲行舟寫信。看,這筆生意還是你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