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意外得了賀征一個少見的親近擁抱,還附贈叫人心花亂綻的笑顔,沐青霜接連數日都美得像隻藏了冬糧的兔子,在誰跟前都自帶三分笑模樣,萬事好商量,仿佛說著說著話就能吐出一串甜泡泡來。
甚至在考選當日去赫山東面集合的路上,坐鎮甲班中軍帥位的周筱晗故意領著甲班與戊班齊頭幷行,一副要挑事的架勢,沐青霜也只是笑著聳了聳肩,幷未像以往那樣接茬與對方針鋒相對。
丑時鶏鳴,穹頂深黛,天邊有熹熹微光。
戊班與甲班兩隊人幷行在幷不寬闊的小路上,場面稍顯擁擠。
走在道左的甲班自是「軍容」齊整,沉默莊嚴。道右的戊班則是一路竊竊嬉笑,途中還頻頻順手扯些帶葉的柔軟枝條拿在手裡,簡直不知所謂。
兩相對比,高下立現。
走在最前的周筱晗輕嗤一聲,扭頭看向隻隔不足兩步遠的沐青霜:「沐大小姐作爲『中軍主帥』,就這麽帶兵的?」
「你刻意帶人與我們幷行,不就是要這樣的對比麽?」沐青霜笑著抬頭,看向道旁半坡上某個影影綽綽的儀仗華蓋,「我如你所願,你該心懷感激才對。」
汾陽郡主趙絮既親自來點將,當然不會只等著看最終「戰報」。從這一百零一人方才走出講武堂的瞬間,所有細節就都在趙絮眼裡了。
周筱晗咬緊牙根,低聲道:「你既身爲『中軍主帥』,就有責任領他們去拼個雖敗猶榮!可你却放任他們散漫玩鬧!爭勝之心該是武將的根本,帶出一隊烏合之衆,你不覺丟臉嗎?」
講武堂上下都知她倆打從入學第一天就不對盤,可這仇怨從何而來,誰也說不清楚,連沐青霜自己也稀裡糊塗的。
她只記得入學那日,明明兩人素不相識,周筱晗却無端剜了她一個大白眼,她心中火起,這梁子就結下了。
這兩年周筱晗沒少找她單挑,她倒也沒怵過,回回應戰都極痛快,只是礙於不願讓旁人知道自己天生怪力,縮手縮脚之下自是輸多贏少。
這讓周筱晗看她的眼神愈發輕蔑,偶爾還會流露出一種莫名的憤怒。
就像此刻。
沐青霜輕聲笑道:「不覺得。我班全員都不覺這有什麽好丟臉的,你就別鹹吃蘿蔔淡操心了。」
她心情好,不太想鬧事。
哪知周筱晗愈發咄咄逼人,向右靠近她半步,在她耳畔輕道:「沐青霜,你這輩子就是個不求上進的廢物,真是『赫山講武堂之耻』。」
「我是廢物還是棟梁,是講武堂之耻還是之光,都輪不到你周筱晗來定論。」
沐青霜淡淡抬了下巴,眼底浮起些許不耐煩:「說起來,赫山講武堂也算是我沐家名下的。你每年被免去的束薪學資、在講武堂的衣食住行,全都出自我家財庫。就說你這一天天的,到底哪兒來這麽大脾氣總咬著我不放?」
她平素不愛用家世壓人,可這幷不表示她是個任誰都能踩兩脚的軟柿子。
沐大小姐若是狂起來,那囂張氣焰,天都蓋不住。
「我與我的同伴們上進還是怠惰,與你沒有半毛錢關係,少給我大義凜然地指點江山,」沐青霜冷笑著瞥她一眼,「我這人命好,生來什麽都不缺,這世間值得我全力爭勝之事不多。若你覺得不服不忿,滾一邊兒憋著去!」
無論家世、財富、榮耀、前程,甚至相生相伴的家人、能彼此托付後背的可靠夥伴、心心念念的美好少年,她沐青霜什麽都有。爭個屁啊!
這番話顯然戳到周筱晗痛處。
她面有厲色,正要發難,原本行在她身後的令子都却突然上前兩步,站到了她與沐青霜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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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青霜,多謝你上回送我的藥。」令子都扭頭笑望著沐青霜。
有令子都這番不著痕迹的圓場緩頰,周筱晗便悻悻斂了怒色,退回自家隊伍中去了。
沐青霜幷未因令子都是周筱晗一方的人馬而遷怒,大大方方回他個笑臉:「小事而已。」
幽暗天光下,她的笑容顯得分外耀眼。
令子都胸腔大震,略有些狼狽地別開目光:「不、不要這麽衝人瞎樂。」
「嘿!你這人真有意思,偏要人對你凶巴巴板著臉才舒坦?」沐青霜好笑地搖了搖頭,「哦,怪不得你與賀征交好呢。他就總是凶巴巴板著臉,你……」
笑談間,與令子都隔了至少三個人的賀征突然從後一個踉蹌衝了出來,正正好撞到令子都後背。
令子都毫無防備,脚下一個踉蹌,險些沒當衆摔個五體投地。
他站穩後,氣呼呼回首,見是賀征,這才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你搞什麽鬼?」
賀征穩住身形,調整步伐跟上大隊,冷冷清清的嗓音裡滿是無辜:「被嗣源推的。」
「嗣源今日怕是激動過頭,早起就一副摩拳擦掌瘋樣,你別理他。」令子都信以爲真,出言安撫。
賀征點點頭,一派大度。
「這個齊嗣源,毛病兮兮的!」沐青霜凶巴巴回頭瞪了甲班隊伍中的齊嗣源一眼,又轉回來對賀征道,「你跟他說,若他再手賤欺負你,我一拳能將他捶成乾糧!」
不明真相的齊嗣源就這麽無辜挨了一記眼刀,茫然撓頭,心中直犯嘀咕——
她凶巴巴瞪我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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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時過半,一行人抵達赫山東面山脚下。
密林前的空地上臨時搭建了誓師台,一百零一名學子在台下列成五隊。
誓師台最後頭有一處儀仗華蓋,汾陽郡主趙絮坐在椅上,面容半隱在黎明前的清幽晨光中。
講武堂主事官宣了誓師詞後,教頭印從珂被指派出來,再次對衆人强調此次考選規則。
「後天夜裡子時之前,你們需抵達赫山西郊十八里鋪,規定時限內到未達指定地點者視爲落敗,本次學業考核計爲末等。途中會有汾陽郡主麾下新兵作爲假擬敵方對你們進行攔截,被俘者也計爲末等。若你們中途拔掉鄰班同窗的頭纓,則視爲額外戰績。可有疑問?」
「印教頭,我有疑問。」周筱晗朗聲道。
印從珂頷首。
「您方才說,『被假擬敵方捕獲者視爲被俘』,意思是就算官軍抓到我們,也只算生擒,我們還可以想法子逃脫,是嗎?」
這思路頗刁鑽,百人隊伍中立刻起了興奮低語。
雖說對方是還未當真上過戰場的新兵,可人數明顯占優;况且學子們不但要面臨對方追捕攔截,還要防備鄰班攻擊,接下來的三日明顯是苦戰、混戰,形勢對學子們很不利。
但若官軍對他們只能生擒,無權「斬殺」,這就意味著他們勝算大增。
「正是。被俘後若你們自己能想法子逃脫,在規定時間內抵達指定地點,且未被鄰班同窗拔掉頭纓,考核成績計做二等。」
這個隱藏的規則從一開始就刻意沒有挑明,如今甲班的人敏銳洞察了其中玄機,這讓印從珂很欣慰。
周筱晗躊躇滿志地揚笑,恭敬執禮:「學生領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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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齊嗣源抬頭看向誓師臺上的印從珂,「若我們不但拿下鄰班同窗的頭纓,甚至拿下了官軍的頭纓呢?」
他幷未刻意揚聲,說出來的話却猶如石破天驚,立刻有驚訝的咳嗽聲此起彼伏。
就連趙絮都站起身來,負手踱到誓師台跟前,居高臨下地對上齊嗣源的眼睛。
「若你們的同窗被人拔掉頭纓『陣亡』,你們拿十條官軍頭纓來,可換一人『復活』,復活者成績計爲二等。能拿下官軍頭纓超過三十條的人,考選結束後咱們再談。」
趙絮年歲不過二十五六,可氣勢凝肅,字字鏗鏘。
她環視台下,審視的目光在甲班隊列停留良久。
被忽略的戊班隊伍中,沐青霜暗暗鬆了一口大氣,唇角揚起偷笑。
她猜想,周筱晗與齊嗣源說的這些絕非臨時起意,定是早就商量好的。
這樣的話顯然很對趙絮胃口,接下來三日趙絮肯定會重點關注這倆人。
如此一來,賀征便不容易被發現了。
誒呀,美滋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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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是實訓,發到衆人手中的兵器全未開刃,只能傷人不會致命。
領取兵器、路綫圖、三日份的乾糧及一些簡單物資後,各班便各自整隊準備出發。
場面一時亂糟糟的。
拎著□□的賀征走過來,伸手輕輕碰了碰沐青霜的手肘。
沐青霜回頭一看是賀征,立刻明眸大張衝他直笑。
賀征沒看她,隻輕聲道:「骨哨。」
沐家人有種特製骨哨,能模仿鳥鳴在山間傳遞信號,沐青霜身上常年帶著一對。
「哦。」
沐青霜從腰間小荷囊裡取出一枚骨哨塞到他手裡,小聲叮囑:「你自己當心,尋著空隙就往我這邊靠。若遇追兵就自保爲上,不必管我。」
纖細柔潤的指尖無意間擦過少年的掌心,似有燎原星火落進冬日荒草。
賀征臉紅到脖子根,將那枚精緻骨哨緊緊捏在掌心退了兩步,冰凉烏眸中似有悒悒。
「怎麽了?」沐青霜疑惑眨眼。
賀征原本打算說點什麽凶狠的話,望著她那茫然無辜的模樣半晌,緊了緊喉嚨,隻憋出一句:「偏要管。」
說完大約自己也覺幼稚,眼神懊惱地抿著唇,轉身歸到甲班隊列中去了。
敬慧儀整隊完畢回過頭,見沐青霜站在原地傻笑,不禁疑惑地走到她身旁,小聲道:「霜兒,出發了,你還楞這兒幹嘛?」
沐青霜哈哈笑著倒在敬慧儀肩頭:「怎麽辦?我征哥實在太招人喜歡,我邁不動腿兒了。」
「出息。」敬慧儀拖著樂不可支的沐青霜,帶著夥伴們往林間走去。
誓師臺上,趙絮淡淡蹙眉,望著戊班二十一人嬉笑打鬧著沒入林間的背影,有些失望地輕聲一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