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對於沐青霜一反常態的招惹與挑釁,賀征實在有些招架不住,平復了片刻後,便趕忙牽了她重新走回小徑,東拉西扯尋些旁的話來衝淡滿心旖旎燥火。
「你方才想問我什麽?」賀征耳骨還透著狼狽的紅,目視前方,連餘光都不敢瞟向身側的沐青霜。
與她十指相扣的手倒是收得緊緊的。
其實沐青霜這會兒也不大好意思看他。
她骨子裡是個容易衝動的恣意性子,之前在金鳳山磨了幾年,瞧著像是比小時沉靜穩重多了。可自打到了鎬京,身上領兵的重擔卸下,在家人與賀征不著痕迹的縱容下,竟又像是一日日長回去了似的,時常是身隨意動,想到哪兒是哪兒。
方才她突然明白了當年病到迷糊的小賀征爲何會獨獨向她求助,心裡一個激動,就給人按住一頓亂親亂摸,這會兒冷靜下來,她完全耻於承認先前那個沒羞沒臊的瘋姑娘是她本人。
那不是沐青霜,那就是個小流氓。
自欺欺人完畢後,沐青霜赧然地清了清嗓子,扭頭看向小徑旁的林間小鳥:「哦,我是瞧見方才那個……賀淵?他是叫賀淵吧?我瞧著他的衣衫,突然想起一件事。」
「什麽?」
「中原人,是不是不興用圖騰家徽?」
利州偏遠,民風習俗上仍有不少古風遺存,初民先祖留下的習慣整體上幷未走樣。利州的大姓到如今依舊以圖騰做家徽,以區別各家的起源與傳承,例如循化沐家的家徽圖騰就是青藍羽翼的鳳凰。
https://palace-book.com/ 聖殿小說
賀征垂眸瞥了瞥衣擺,有點明白她要問什麽了:「對。」
中原各大世家間不乏姓氏相同但血脉幷無關聯的門楣,爲做區別,就會在姓氏前加上祖居故地地名,再以家服衣衫與紋樣來區別門楣。
「灃南賀氏先祖崇尚金烏,」賀征耐心解釋,「所以家服爲金泥滾邊的紅衣。」
****
當年賀征輾轉走過了極其漫長的逃亡之路,原本護他出逃的人陸續喪命於途中。他很清楚不能輕易讓別人知道自己的身世,即便病到迷糊地蜷縮在利城善堂破廟的一隅多日,也從未向任何人發出過求助的訊息。
偏就是沐青霜與母親去的那日,他毫不猶豫地向她伸出了手。
因爲她著金泥滾邊的紅衣。
那是年幼的賀征記憶裡關於家的印記,對他來說,那顔色與紋樣是他在亂世中唯一可以全心信賴的歸依。
沐家人多是青、藍二色衣衫,唯獨沐青霜以紅衫居多。真是陰差陽錯,却又像是冥冥中的命中注定。
沐青霜停下步子,脚尖轉向賀征,略仰著頭,笑眼彎彎地凝望著他。
當年賀征爲何會選中向她求助,這個疑惑在她心中盤旋許久,如今答案已呼之欲出,只要問一句,這個謎團就解開了。
可此刻她忽然改了念頭。
畢竟若是問出來,難免就會觸及賀征年幼時那段心驚膽戰的逃亡之路。
她捨不得。
賀征隨她駐足,略有些疑惑地淡挑眉梢,眼神溫柔地回視她:「怎麽?」
他的長相偏於陽剛俊朗,高長身形又是戰將應有的頎碩模樣,冷臉肅正時,什麽話都不必多說,什麽事都不必多做,光站在那裡,就自成凜然威儀。
這樣的外形很容易給人粗獷的印象,可他却偏偏有一對灼灼桃花眸,就平添了幾許矜貴之感。
金色薄紗般的清晨天光從枝葉中傾瀉而下,似在他身後添了若隱若現的淺金羽翼。
英華璀璨的兒郎,紅衣金羽風揚鼓張。
「我征哥穿紅衣真好看。」沐青霜眼唇俱彎,笑靨甜滋滋如花沁蜜。
賀征楞了楞,雙頰慢慢滲出淺銅膚色也遮不住的紅暈。
似是爲了掩飾無措的赧然,他驀地低下頭,猝不及防地輕啄了她的笑唇。
接連好幾下,如蜻蜓翩躚點水,點得「水」都傻眼了。
然後假裝若無其事地牽著她繼續往回走,「你嘴上一定抹蜜了,不能浪費。」
****
按常理,該是八月十三兩人成婚過後,賀征再另擇時日携沐青霜到此相認親族,夫婦二人再同去宗祠敬祭香火之類。
昨日因沐青霜失控大哭不願回家,賀征倉促間只想著帶她到這裡來散散心,便也沒打算特地帶她去見誰的。
可黎明之前他的馬車剛到山脚下,就被族中負責夜巡山道的人看到,再加上賀淵那個大嘴巴少年跑去向各家宣揚,說堂兄提前帶回新娘子來了,於是少年少女們按捺不住,紛紛往主宅這頭來凑熱鬧了。
回去時,門口人頭攢動的陣勢讓沐青霜哭笑不得,好在賀家的小輩們不像沐家的那麽能鬧騰,雖看得出都有幾分好奇雀躍,却大多只是靦腆笑著向他們二人問好。
以往賀征在他們面前多是冷冷淡淡的,今日有沐青霜在身側,心情大好,竟難得帶了點淺淺笑意,還簡單爲沐青霜介紹了他們的身份姓名,這讓他們忍不住露出受寵若驚的模樣,心中感嘆果然有媳婦兒的大將軍是不一樣的!
打發了這群好奇的小毛頭,兩人進了主宅大門,却意外與正要離去的賀蓮迎面相逢。
之前沐青霜與賀蓮在將軍府鬧了個相看兩厭、不歡而散,後來賀征便收了賀蓮暫代的家主令,以督建祖宅之名將她送回了這裡。
人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身處環境不同對一個人的改變之大,在賀蓮身上體現得可謂淋漓盡致。
此刻的她身上的裝束與別的賀氏族人沒有太大不同,沒了早前在將軍府那種刻意華服盛裝的倨傲模樣;身後也只有兩名族中僕婦跟隨,全不是當初那般六人隨扈的張揚,倒有了幾分爲人長輩該有的端方樸雅。
她好似沒料到會與二人照面,略有些尷尬地淡垂眼簾,淺笑局促:「我想著你們中午才會回來,帶人過來替你們準備午飯。」
自這宅子建好後,賀征隻回來看過一次,平日裡都是賀蓮帶人過來灑掃打理,幷沒有特地留人。
早上賀征喂給沐青霜的早飯還是他去隔壁九叔家拿來的。
賀征淡聲謝過,她便帶著兩名僕婦離去。
從頭到尾一言未發的沐青霜沉吟片刻,扭頭看向賀征:「她看起來怎麽有點……不一樣了?」
賀征無奈輕笑著搖搖頭,領著她往飯廳去:「先時她在鎬京待了半年,來往的人物全都非富即貴,或許一時想太多。當初她與白書衍的夫人走得近,聽聞白家或要與甘陵郡王府聯姻,便覺我怕是也該尚個公主或郡主才不會叫人比下去。」
在之前許多年的戰亂歲月裡,賀蓮的日子幷不好過。她是他們那輩最小的姑娘,寬縱嬌養大的,能在亂世中活下來可想有多艱難坎坷。
有些人在從雲端跌倒泥裡又突然重回雲端後,難免會有一種比較刻意的自我補償。她過了太久被人踩在脚底的生活,一朝翻身,便就生出些非要高人一頭才能甘心的念頭,什麽都要與人攀比。
這些事原本賀征毫不知情,還是賀蓮被送回這裡之後,自己在幾名相熟的旁支老姐妹面前抱怨,連同她與沐青霜的那回衝突都細細說了。
結果她的老姐妹們幫理不幫親,將她好一通說,說得她簡直要抬不起頭來。
之前大家看在賀征的面上,對她的某些偏頗之處都沒有妄自多言。可灃南賀氏即便在前朝最顯赫時,家中也從無拜高踩低的習氣,更沒有揪著別家變故落魄的痛脚、無端端去羞辱人家小輩的道理。
打那之後賀蓮的想法似乎變了許多,整個人一日日漸漸沉靜下來了。
進到飯廳,就見桌上擺著熱騰騰的飯菜。雖都是家常菜色,却足够豐盛用心。
沐青霜與賀征從前都是行伍之人,幷無那種事無巨細都要人在身旁伺候的嬌氣,飯廳裡沒旁人在,倒讓他倆都覺自在。
落座後,沐青霜接過賀征盛好遞來的飯,若有所思地拿起筷子。
「她畢竟是長輩,我總不能往後也一直都不搭理她,」沐青霜有點不好意思地皺了皺鼻子,看向賀征,「待會兒你去同她講,上回她說我爹壞話,我也嚇唬了她。若她向我爹道歉,那我也給她道歉。」
今日賀蓮這桌飯菜,顯然是有點「想低頭服軟又還有點拉不下面子」的意思,終歸還是善意示好吧。
沐青霜不是個喜歡斤斤計較的人,想著將來終歸是一家人,若每回與賀蓮照面都這麽不尷不尬,對誰都沒好處。既對方有心求和,她也就大方地給個臺階了。
「嗯,我同她說,若她不願,你不搭理也沒什麽。」這種事,賀征是毫無原則站在沐青霜這頭的。
沐青霜笑眯眯地吃了兩口後,忽然後知後覺地蹙起眉:「不是,你原本想尚公主還是尚郡主?」
「別瞎說,我沒想,不可能,」賀征沒好氣地笑瞪她一眼,繼而又笑了,「我可是循化沐家大小姐的童養婿,一婿不侍二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