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下)

發佈時間: 2025-03-19 18:4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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淵峙山地勢險要,山峰相對,深淵不測,故稱淵峙。

宋雋很平淡地笑。
“他們想讓我死了,於是我就死了。”
她故作節節敗退,被人逼至淵峙山澗之間:“他信我也不是沒有理由的。”
是夜,趙家,宋大人展開手臂,趙徵抬起手來,替她解甲,聽她語氣欠欠兒地道:“我輸得實在狼狽,傷得也實在要命,手臂都差點兒被他卸下來,那廝也是狠辣,口口聲聲說喜歡我,當胸射我一箭的時候,甲衣都給我射廢了,也沒見他半點手軟。”

趙徵垂著眼,聽她語氣松快,恨不得一巴掌拍在她新添了數道猙獰疤痕的背上。
疤痕新愈,才是粉嫩的顏色,和從前的疤痕不同。

“宋雋,你不是告訴我,什麽事兒也沒有麽?”
他捏著這人後頸,卻不敢下手觸碰她脊背,這人還沒事兒人一樣,倒還越過肩頭往自己背上拍打了兩下:“這不就是活蹦亂跳的麽?”
趙大人:……
宋大人在京中養了五年,混跡在一群朝堂官員裡頭,見天兒地被禦史台追著唾罵,把一身兵痞氣壓抑在眉清目秀的皮囊下頭,到如今被扔回軍營裡三個月,又是一副欠兒愣登的模樣。
鮮活明朗,無所顧忌。

她的眉眼在燈下彎起,繼續說起當時的事情:“我被他追得倉皇逃進淵峙山谷裡,不見天日地躲了半月,跟著我的人都快叫逼瘋了。”
她風輕雲淡地說起那段經歷,半點沒提當時她怎麽帶著傷發著高熱,拎著乾掉渣的餅子邊啃邊帶人在夜色裡頭行進。
“他帶著人,逐漸斷水斷糧,放棄搜尋我蹤跡,準備撤出去的時候,中了我埋伏——我提前就在淵峙山外埋伏了人,他帶人包抄我,我留下斷後的人就等著包抄他,他那時候也是勝了我太多場,志得意滿,也不想一想,怎麽那麽些天都沒人送糧草進來給他,是不是被誰給截斷了?他們被逼得往裡頭撤,我和當時跟在身邊的人早摸清了地勢,立刻就反咬一口上去,到最後蕭嶢腹背受敵,只能伏誅。”
大勝這一場後,宋雋壓下了戰報沒往回發,只是因為不放心南邊的局勢,也不放心趙徵,所以暗地裡回了京。

“過兩日,我還得再回去,裝作是艱難凱旋,對京中局勢一無所知。”

她這夜回來,進了趙家才曉得這人被宣召進宮,腦海裡頭關於他父親那段血淋淋的回憶登時複蘇,策馬揚鞭朝著宮城裡頭奔去,被那身材豐腴的內侍攔在外頭,聽江子期上她眼藥。
一時之間,再不敢推門進去。
直到看見江子期陰惻惻的影子映在門上,正擎起那刀。

話說至此,有些事情也不得不提起,就像那時候的宋帥多不想推開門,面對聽說了那事情的趙徵,也還是得把那門踹開,射出那救命的一箭。

宋大人鮮活的眉眼低垂下去,半晌:“我會叫人,去查清此事。”
這一夜他們波折許多時候,眼下外頭天色漸漸亮起,這出戲要唱到眾人戰戰兢兢地經歷過昨夜鬧劇後,發現“叛軍”挾持新帝,弑君登基的戲碼。
“嗯。”
趙徵伸手,去揉她臉,宋大人渾身上下都沒多少肉,更不消說臉上,緊蹙的眉頭被他揉開了,宋雋對上他疲憊不堪一雙笑眼:“我信你,也信你祖父,他把你教出這個樣子,做不成那樣的事情,更不必說,告訴我這件事情的還是他江子期。”

“我這數月來過得足夠提心吊膽,你在外頭杳無音訊,我快在京中守成了‘望婦石’,才曉得你當時想讓我恨你也是有幾分道理。”他低下頭,湊過來,輕輕說:“若你死了,我是真的不太想活了,宋將軍,下次若還須得出征,能不能把我帶上,到時候哪怕你出事,我在旁邊殉情也便捷些。”

宋雋聽著這話,忖度著裡頭似乎帶著點火氣,偏偏一回頭,趙大人滿眼都是情深意切的誠懇。

晨光落在他眉骨上,宋雋攤開手,抱了上去,被人攬在懷裡頭,狠狠抱住了。

這場大戲已經唱至尾聲,江子期潦潦草草把他自己活成了先帝,太醫令說死因是被叛軍灌了鴆酒——此此時那群人已經成了扶持新帝江晄,亦即那位齊王遺腹子登基的有功之臣。
他登基那日,明成長公主當朝把玉璽擲在地上,摔裂開一個角,後來此事傳出去,時人說她風骨卓然,忠心不二,對這位長公主殿下是大大地改了觀。
“叛軍”因此沒敢殺她,把這人關進了府中禁足,不許外出。
角落裡,白淨的手指抬起,慢慢熄滅了江子期殿裡常燃的那嫋嫋安神香。
美人娘娘臨死前奉上的茶水也早已被人潑去,器皿砸碎了丟了出去,關於江子期死亡的一切詭異痕跡被人抹去。

兩日後,夜色深深,宋雋趕回淵峙山。
臨行時,她被趙徵在懷裡塞了個東西,有些硌人,坐下馬走了沒兩步宋大人就把那東西捏出來看,紅底的帖子上描金繪彩,豔而不俗,鋪展開大片祥瑞的雲紋,是一封婚儀的請柬。
他和她的,婚儀的請柬。
“說好了請柬你自己來畫,別忘記了。”
他果然是不曾忘記的。
宋雋勒住了馬,捏著那請柬回了頭,把還在望著她背影的趙大人領子拎住,從馬上彎下身子,按住他後腦杓吻上去。

“再等一等我。”
她匆忙離去,背影融入夜色裡,月華如水,潑灑滿地的皎潔。

這一次,終於是沒有等太久。

早已準備好的捷報不久後就傳來,宋帥擁兵回朝,在明成長公主殿下、中書令趙大人的配合下,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地拿下了朝堂上那群所謂的叛亂謀逆之臣,這是明面上的事情。
早些時候的流言蜚語自然而然地屈從於她這赫赫功績,再無人信那樣荒唐的話。
更何況這京中的人,又有多少沒被流言激惱,肆意辱罵過她,又有許多,曾在她府邸裡打砸哄搶,此刻多少心中都有些愧疚心虛,更不敢提那樣的事情。

宋大人倒是很敞亮,瞥了眼自己家裡的模樣,挑了挑眉毛,乾脆利落地住進了趙大人府裡。
背地裡,她將那群辛辛苦苦陪她演了好幾月戲、努力扮了許久叛賊的親兵們的面具偽裝除去,狠狠誇獎過後,統統扔進了營隊裡頭等封賞。
而趙府裡頭,她看著蕭條許多的裝潢擺設悟了許久,才慢慢問:“你就是這麽供著糧草兵甲的?”
趙大人垂著眼:“國庫空虛,我把幾輩子的家底都賠了進去,連原本準備好的聘禮都賠了出去。”
“……”宋大人偏過頭:“既然如此,那你隻好入贅了,經此一戰,我家裡可能有個爵位,須得人繼承。”

這件事情還有了別的意外收獲。
在歸降的人裡頭,審訊出個人來,是蕭嶢的親信,卻也是當年埋伏在江子期身邊,幫著他聯絡蕭二,又和管家裡應外合的人。
效命的人死了,他沒了主心骨,宋雋問了兩句就吐出他主子曾如何叫他偽造三封信件、三個人的字跡的。
宋雋掰著指頭數:“我寫給蕭嶢的情書,趙徵寫給蕭二的書信,第三封是什麽?”
那人抹著淚:“前兩個,都是我們王…啊不是,是叛賊蕭嶢讓寫的,最後一封是你們皇帝讓寫的,是…是一個叫宋馳清的人的奏折,寫給皇帝的,進言獻計,如何殺害一位姓趙的大人的。”
他嚇得磕磕巴巴,話差點兒說不全。
宋大人沉默片刻,默默掏出江子期扔給趙徵的那奏折來。

那人看了眼,狠狠點頭。

宋雋有點恍惚與不可置信。
“那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他當年又為什麽那樣做?那一年的江子期才多大一個孩子,為什麽想得出那麽陰毒的主意來製衡朝堂?
趙大人恰好在這時推門進來,迎面看見宋大人捏著個折子,愁成個呆瓜。
他聽了事情的始末,最後默默問:“你有沒有想過,或許是咱們想得太多,倘若當年,他只是想泄我父親訓斥他的憤恨呢?倘若他天生,就是那麽個不講道理的陰毒人呢?”
宋雋哭笑不得,卻也曉得,這是最妥當的說法。
原來她擔驚受怕這樣久,最後其實就這麽輕而易舉地了結了。

自此,這一場鬧劇終於是落了幕。

卻也沒有盡數收尾。
新帝被人推搡著登了基,性子卻安靜怯弱,野心很小,年紀也不算大,很符合一個傀儡皇帝的條件,遇事更多的是回頭問垂簾在他身後的長公主:“姑姑怎麽看呢?”
宋雋捏著笏板,抬起頭,看簾後那人抿了唇角,輕輕笑起來。

既然叛亂了結,那意外去世的先帝江子期也該加個諡號,眾人說他亂世裡頭登基,這一生也算無功無過的平庸,雖然到最後苦於流言蜚語,私德似乎有虧,但還是預備客客氣氣加個算是褒義的字眼兒給他,也算全了身後的體面。
趙大人大仇得報,了卻心事,此時神情平淡,眼皮都沒抬。
背後卻忽然有人進言,是那位年紀輕輕的禦史中丞裴瑾:“臣聞先帝當年登基,曾暗中謀臣子性命以泄私憤,請陛下明察之。”

滿朝嘩然。
就中有知情的,瞥一眼前頭的趙大人,悉數埋了頭。
趙大人自己也驚了一驚,偏過頭去看向宋雋,她沒回首,隻垂著頭,唇角微微翹起。
——他死了,這事情就要了結了麽?
若真如此,那何必大費這樣許多周章,他哪怕死,也須得背負著當年的罪名死,絕不能因為死了而一筆勾銷。

散朝後,宋雋捏著笏板,轉身要溜達出去。
猝不及防的,被一隻手沉穩地捏住了她掌心。
官服寬大的袍袖下,手指穿過她指間,慢慢地和她十指相扣。

滿朝大人還沒走完,猝不及防就瞥見這一幕。
剛立了一身戰功鐵定能流芳百世的殿帥被趙大人牽住了,握在手中慢慢地帶出了殿門。
在旁人心裡頭尚還是死對頭的兩個人走得十分登對,全然沒什麽局促不安的,哪怕後頭的大人快把他倆後背瞪出了篩子也沒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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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情可大可小。

寒門這邊是覺得這一位也老大不小了,如果能趁著嫁人成親離了朝堂,或者囿於內宅之事,把權柄分下去也是好的——盡管事後證明這想法純屬臆測,宋大人嫁人之後忙得更加無所顧忌,整日裡泡在衙司裡頭抱著公務不撒手,眾人目瞪口呆看著這位上司加班加點的同時,還須得忍受每日晚間,來親自叩門催宋大人回家吃飯的中書令。
世家這邊則是看出了新帝繼位,長公主對著裴中丞那含情脈脈以及她對著殿帥哥倆好的模樣,曉得朝堂要改格局,只怕世家討不到好。
既然如此,那出賣一下趙大人的色相,能換得世家少吃點虧,倒也……
還算劃算。
事後證明這也是幻想,趙大人和宋大人成親之後私底下和和美美,朝堂上卻吵得比以往還凶,一度讓人覺得這倆人下朝之後就準備就地擬寫一封和離書,各回各家了,然後就見下朝後,趙大人第一個繃不住先笑出來,抬手把人牽在手裡,問還沒把氣兒消化完的宋大人晚上回家想吃些什麽。
緩了許久,能聽見宋大人悶聲道:“我生辰快到了,記得我今年的面要多加個蛋。”

只是這並不耽誤眼下眾人各懷鬼胎,在收到這兩位的請柬的時候,接受得還挺良好的。

宋大人和趙大人並沒太關心他們在想什麽。
宋雋正被趙徵把著手,寫《詩經》裡那首《擊鼓》。
“聽聞長公主自從手握大權之後,便十分看不上裴中丞,對他愛搭不理、頤氣指使,當真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不是她當年拉下臉面來苦追這人的時候了。”
為此宋雋去求證了江子熙。
江子熙揚起眉來一笑,手裡的奏折敲桌子敲得咣當亂響,驚得一邊兒正偷懶畫丹青的小皇帝一縮脖子,瞥過來後抱著自己畫默默離這位暴戾的姑姑遠了些:“我忽然發覺,倒也不必急著成親,再等兩年,本宮正忙著治國平天下呢,哪還顧得上齊家這樣的小事兒。”
她又說:“我和小侄兒已經說好了的,過兩年我坐穩朝堂,朝臣心底認可了我,我就放他去遊歷天下,皇位我來替他坐。”
宋大人目瞪口呆,甚至上手捏了捏她面皮兒,揣摩了揣摩這人臉皮的厚度比起來趙徵何如。
長公主殿下冷冷一笑:“屆時本宮整個三宮六院七十二妃,還缺他這一個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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