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次化療,二十一次放療,外公已經被折磨得幾乎變了一個人。
體重大減,身形消瘦,皮膚潰爛,喉嚨痛吃不下飯,基本失去味覺,還頻繁暈倒。
然而受了這麽多苦,換來的卻不是喜悅,而是更深的絕望。
雷聲在窗外響著,雨點敲打在玻璃上,紛亂嘈雜,無比刺耳,把醫生的聲音都蓋了過去。
言淼抬頭瞥了一眼,心頭那些翻湧的煩躁感竟讓她有股衝上去把這窗戶砸了的衝動。
可她抬不起手,也邁不動腳步,身體無力,心裡更無力。
早就知道可能有這種結果的,誰都不敢保證治療方案一定有用。也明白外公到了這個年紀,就算哪天突然離開都是正常的。
可她還是煩躁,還是憤怒,還是絕望,甚至後悔。
努力了這麽久,付出這麽多代價依然沒用,如果當初沒逼外公來治療,他遭受的痛苦是不是就沒那麽多?
就像簡陽說的,現實不如意,便會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另一種選擇上,幻想著那種選擇的美好,然後再用悔恨懲罰自己。
言淼是這樣,宋遇寧是這樣,宋悅和言文彬也是這樣。
“就當是花錢買個教訓,告訴我們呐,很多事是勉強不來的。”聽說醫生建議放棄治療,外公卻連點情緒波動都沒有。
一直脫發嚴重,他早已剃了光頭,臉上皮膚又多了些褶皺,肉眼可見地蒼老許多。
宋遇寧看著他的模樣,本就發紅的眼眶很快濕潤一片,言淼卻已經哭不出來,隻靜靜在一旁站著。
“你看看你,這麽大的人了,動不動就哭鼻子。”外公朝宋遇寧笑笑,又看向言淼,“帶你弟出去吧,見不得他這樣,我想睡會兒。”
說完他又朝宋悅招招手:“口渴,喝點水。”
見言文彬彎腰遞上杯子,言淼拉了拉宋遇寧的袖子:“走吧。”
還是那個回廊,還是那幾張冰冷的凳子。
言淼呆呆看著窗外的雨,總覺得今年的雨季特別長,一天天地過了那麽久還是沒結束。
渾渾噩噩地想了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關於外公的,關於父母的,關於她和宋遇寧的,還有他們這個家的。
都不知道怎麽回事,腦海裡突然蹦出個可怕的念頭:為什麽出事的不是奶奶而是外公?如果生病的是奶奶,她可能都不會掉一滴淚,最多也就是心疼父親。
被這樣的念頭嚇了一跳,她立刻警告自己不許再胡思亂想,可越是不讓想,就越往陰暗的地方鑽。
她出生時就沒有爺爺,奶奶又那麽偏心,外公外婆把該源於爺爺奶奶的那份愛也給了她,可後來外婆走了,舅舅舅媽走了,這個家越來越冷清,只能彼此相依為命。現在,還是有人要走,以這麽痛苦的方式。
“姐,我剛才……竟然一直在想,要是生病的是我外公……外婆,那就好了。你說,我怎麽這麽惡毒?”
言淼一愣,側過身怔怔地看著他。
宋遇寧扯著嘴角笑了一下,通紅的眼有些瘮人:“是不是覺得我很可怕?我也覺得……”
言淼身子前傾,猛地摟住他。
下巴搭在他肩上時,她以為早流幹了的眼淚又猝不及防掉了下來。
人來人往的醫院,不僅有隨時可能出來的父母,還有很多已經眼熟了姐弟倆的醫生護士和病人家屬,可他們還是就這樣坐在回廊的凳子上,緊緊相擁。
不害怕被人看到,也不怕別人生出懷疑。這一刻,他們不是情侶,就只是對即將失去親人的姐弟,流著相似的血,暴露出同樣可怕的陰暗面,也同樣的絕望。
出院回家休養之後,沒有放療和化療的摧殘,那些痛苦的後遺症反而有所好轉,可所有人心裡也都清楚,外公只是在余下的時間裡苦苦耗著。
確診前,一家人還時常計劃著抽空去旅行,他們還有很多地方沒去過,還想帶外公去體驗更多不一樣的風土人情。
就算是確診後,其實每個人也都想過不做治療,就陪著外公到處玩一玩,讓他開心地度過剩余的日子。
可人的野心總是那麽不知足,總會幻想著萬一能治好呢?萬一外公還能再活幾年呢?到最後,事與願違,一切都成了空。
“你外公說,很多事都是勉強不來的。”和言淼一同從公共洗手間出來,宋悅忽然低聲說了這句。
言淼頓住腳步回頭看她,卻見她的目光愣愣地落在遠處湖邊的三個人身上。
疫情期間不適合出遠門,外公的身體狀況也去不了太遠的地方,於是一家人就在晁源周圍的公園,陪外公曬曬太陽,呼吸新鮮空氣。
“你和他說了,這些年……不好過,是嗎?”
言淼一愣,也看向湖邊,宋遇寧正在幫外公把他釣到的魚拉上來。她自然不會擔心外公會把姐弟倆的事告訴宋悅,可她也沒想過外公會和宋悅說這些。
宋悅低低地歎息一聲:“這些年,是我拖累你了。”
言淼眼眶一熱:“媽……”
宋悅笑笑:“沒事,我一直都知道的,就為我這身病,苦了你,苦了寧寧,也折騰得你爸夠嗆。”
言淼拚命搖頭:“沒有。”
“有時候我可能……真的太自私了。”宋悅依舊看著湖邊油盡燈枯的父親,“當初非要你外公去做化療,讓他白白受這麽多苦。你外公說得對,很多事勉強不來,我自以為為你好,總是催你找個對象,催你早點結婚,催你生個孩子,就這麽催啊催的,誰知道會是什麽後果?是不是真的對你好?”
淚水從眼角滑落,言淼仰起頭,轉了身偷偷拭去。
宋悅從背後把紙巾遞給她,手掌落在她肩上,輕輕拍了拍:“我先過去。”
看著她羸弱而孤獨的背影,言淼猛然轉身衝回洗手間,躲進無人的隔間失聲痛哭。
那一晚,凌晨三點,徹夜無眠的言淼聽到樓上急促的腳步聲,隨即是宋悅壓抑著的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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踩著拖鞋匆忙跑上三樓,她在外公房門外遇上了同樣隻著睡衣的宋遇寧。
裡面是宋悅的哭聲,外面是宋遇寧的眼淚,這一刻她知道,她又失去一位親人了。
“姐……”宋遇寧聲音嘶啞,雙肩顫抖,就和當初那個痛失雙親的孩子一樣,絕望又無助地看著她,一個勁掉眼淚。
言淼一步步走上去,也和當年一樣,緊緊擁住他。